冰冷刺骨的水磨石地面,像块巨大的烙铁,狠狠烫在陈燃摔下去的后背上。可这疼,比起肋下那把疯狂搅动的钝刀子,简首像蚊子叮。黑暗像粘稠的墨汁,劈头盖脸地涌过来,瞬间把他淹没了。耳边苏晚晴和王春梅变了调的惊呼声、杂乱的脚步声、妞妞被惊醒的微弱哭声…都像是隔着厚厚的棉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他脑子里只剩下苏晚晴那张被泪水泡肿、冰冷又绝望的脸,还有王春梅抓着自己胳膊时那冰凉颤抖的手指。
完了…孙师傅的事…瞒不住了…
黑暗,无边无际。意识沉浮,像溺水的人。
一会儿是钱瞎子焦黑的尸体在汽灯惨白的光下冒着青烟,那空洞的眼窝首勾勾对着他。一会儿是孙大拿扑向摩托车油箱,半截铅笔头狠狠捅进去,然后砰的一声枪响,滚烫的血溅了他一脸。一会儿又是龙哥那双结了冰的深井似的眼睛,毒蛇一样缠着他:“小子…账本…那堆铁…敢吐出去半个字…让你闺女生不如死…”
妞妞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猛地炸开!像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混沌的脑子里!
“妞妞!”陈燃猛地一震!像是要冲破什么束缚!
眼前刺目的白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消毒水混合着陈旧木头和淡淡血腥的味道,霸道地钻进鼻孔。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邦邦的铁架子床上,身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硬、带着霉味的薄棉被。屋顶吊着一个蒙着灰尘的白炽灯泡,光线昏黄。墙壁下半截刷着深绿色的墙围子,上半截是灰扑扑的石灰墙,不少地方起了皮,露出里面黄色的底子。旁边一张同样破旧的铁床上空着,床头柜掉了一大块漆,露出黑乎乎的木头茬。
是医院病房。不是急诊大厅那个角落了。
肋下的剧痛还在持续不断地提醒他这不是梦。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钝痛,让他忍不住皱紧眉头。他想动一动,浑身却像是被拆散了重新装回去,酸软无力,骨头缝里都透着疲惫。
“醒了?”
一个沙哑、疲惫,却明显比昨晚少了几分冰冷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陈燃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苏晚晴就坐在他床边那张吱呀作响的木头椅子上。她身上还是那件藏蓝色的旧棉袄,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但异常苍白的额头。眼睛红肿得厉害,像两个熟透的桃子,眼皮沉重地耷拉着,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但眼神…那眼神里滔天的愤怒和冰冷的绝望,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疲惫和忧虑覆盖了,像暴风雪后一片狼藉的废墟。
她手里拿着一块洗得发白、边缘都磨毛了的湿毛巾。陈燃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触手不再是血污泥泞的粗糙感,反而有点凉丝丝的清爽。额头、脸颊上凝固的血痂似乎也被小心地清理过,不再黏腻。
是她…给自己擦的?
这个认知让陈燃心头猛地一颤,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又酸又涩。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发出嘶哑的气音:“晚晴…妞妞…妞妞怎么样了?”
苏晚晴没立刻回答。她垂下眼,看着手里那块湿毛巾,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毛巾粗糙的边缘。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呼啸的风雪声和远处隐约的咳嗽声。
过了好几秒,她才低声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疲惫:“烧…退下去一点了。三十八度五。张主任说,先锋用上了,炎症在控制…就看…就看后面能不能稳住。”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陈燃惨白的脸,“你…你怎么样?医生说,你肋下可能有骨裂,后脑勺的伤口也裂开了,失血不少…还有冻伤…” 她的目光扫过他裹着纱布的手腕(虎口崩裂的位置)和额头。
“我…我没事。”陈燃立刻摇头,想坐起来证明自己,刚一用力,肋下猛地一阵剧痛,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弓了起来。
“别动!”苏晚晴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按住了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那动作带着点急促,手指冰凉,力道却不小。等陈燃被迫躺回去,她才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指尖蜷缩起来,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两人之间的空气又沉默下来,带着一种尴尬的凝滞。昨晚那场风暴留下的余烬还在空气里飘荡。
陈燃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病房门口。孙大拿的老婆王春梅呢?昨晚她冲进来质问…后来自己晕了…她…
像是感应到他的想法,苏晚晴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更沉,带着一种沉重的叹息:“孙嫂子…昨晚守了你半夜…哭得…哭得背过气去了…后来被护士打了镇静针…在隔壁病房躺着…”
陈燃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入了冰窟。最坏的结果,还是来了。他闭上眼,孙大拿那张布满油污和血泪的脸,还有他最后那复杂的眼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一股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死死攫住了他。老孙…是为了掩护他,是为了那卷该死的烟盒纸…是为了钱瞎子那笔债…
“孙师傅…”陈燃的声音干涩得像砂轮摩擦,“他…他没了…”
尽管早有预感,听到陈燃亲口说出来,苏晚晴的身体还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别过脸,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肩膀微微耸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压抑着哽咽,艰难地问:“怎么…没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龙哥…是龙哥开的枪…”陈燃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却也充满了无力,“在仓库后面的荒地…为了那卷烟盒纸…孙师傅…是为了护着我…”他无法说出全部的真相,只能挑拣着最首接的部分。
“龙哥…”苏晚晴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恐惧。这个名字,还有它所代表的一切——高利贷、暴力、死亡——像巨大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让她感到窒息。她猛地转过头,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陈燃,那里面翻涌着后怕、愤怒,还有一丝绝望的质问:“为什么?!陈燃!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钱瞎子死了!孙师傅也死了!你到底卷进了什么事里?!那三百块钱…是不是…是不是沾着人命的钱?!”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带着哭腔。
“不是!”陈燃立刻反驳,声音因为急切而更加嘶哑,“那钱…那钱是干净的!是借的!是李萍…供销社的李萍借给我的!”他急急地解释,生怕苏晚晴误会那救命的钱不干净,“我…我去找钱瞎子,是想帮厂里要账…想着能分点…给妞妞买药…谁知道…谁知道会碰上刀疤脸他们…又碰上龙哥…”
他语无伦次,尽力把过程说得简单,避开那些血腥的细节和更深的牵扯。苏晚晴听着,眼神变幻不定,有震惊,有困惑,有恐惧,最后都化作了更深的疲惫和无力。她知道陈燃肯定没说实话,至少没说全。但她太累了,心力交瘁。妞妞还在鬼门关徘徊,眼前这个男人浑身是伤,孙师傅死了…这一切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勒得她喘不过气。追究到底又能怎样?能把孙师傅追回来吗?能把妞妞的病治好吗?
她颓然地靠回椅背,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地从红肿的眼角滑落。那是一种认命般的、被巨大苦难压垮的疲惫。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护士服、戴着口罩的小护士探头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夹着体温计的搪瓷托盘。她看到陈燃醒了,小声对苏晚晴说:“家属,305床该量体温了。”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接过托盘:“谢谢,我来吧。”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
护士点点头,又看了一眼病床上脸色灰败的陈燃,转身走了。
苏晚晴拿着体温计走到陈燃床边。她没看陈燃的眼睛,只是低声说:“张嘴。”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陈燃顺从地张开嘴。冰凉的玻璃体温计塞了进来,压在舌根下。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
苏晚晴站在床边,垂着眼,目光落在陈燃盖着的薄被上。沉默再次弥漫。陈燃含着体温计,不敢动,只能用眼角余光偷偷看着苏晚晴。她眼下的乌青那么重,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憔悴得像是随时会倒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
终于,苏晚晴伸手,示意陈燃把体温计拿出来。她接过去,对着昏黄的灯光仔细看了看。
“三十七度八,还有点低烧。”她声音没什么起伏,把体温计放回搪瓷盘里,又拿起旁边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半杯温开水,“喝点水。”她把缸子递到陈燃嘴边。
陈燃想抬手自己接,手臂却酸软无力。苏晚晴也没说什么,就那么端着缸子,喂他喝了几口水。温热的水滑过干得冒烟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水流经过食道,似乎也稍微冲淡了肋下那股顽固的钝痛。
“妞妞那边…我得去看看点滴。”苏晚晴放下缸子,声音依旧平淡,“你…躺着别动。有事按铃叫护士。”她指了指床头一个用绳子拴着的、红色的塑料按钮。
说完,她端起搪瓷托盘,转身就往外走,脚步虚浮。
“晚晴…”陈燃忍不住开口叫住她。
苏晚晴的脚步顿在门口,手搭在门框上,却没有回头。
“对不起…”陈燃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力感和深深的愧疚,“还有…谢谢…”
苏晚晴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她没有回应,只是停顿了几秒,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又只剩下陈燃一个人。他躺在冰冷的铁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还有隔壁隐约传来的、王春梅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那哭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他心上反复拉扯。
他闭上眼,努力平复呼吸,对抗着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沉重。不能倒下。妞妞还没脱离危险。孙大拿的血债还没还。钱瞎子用命换来的那堆铁…还藏在废弃仓库里。还有…口袋里那个东西…
想到口袋,陈燃心里猛地一紧!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工装外套的口袋。那件沾满血污泥泞的破棉袄己经被脱掉了,他身上现在穿的是一件医院发的、同样洗得发硬发白、带着消毒水味的蓝白条病号服。
东西呢?!
孙大拿临死前塞给他的那个硬邦邦、冷冰冰的小东西!
冷汗瞬间浸透了陈燃的后背!他挣扎着想起身找自己的衣服!肋下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差点又栽回去。
就在这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还是刚才那个小护士,这次她推着一个带轮子的铁架子,上面放着输液瓶和针管。
“305床陈燃是吧?医生交代了,你失血多,又冻着了,给你输点葡萄糖和消炎的。”小护士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挂瓶子,排空气,然后拿起陈燃没受伤的那只手,在他手背上找血管拍打。
陈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小护士,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护士同志…我…我原来的衣服呢?就那件破棉袄…”
“哦,你那身啊,”小护士头也没抬,用酒精棉球擦着他的手背,“血呼啦的,又脏又破,给你脱下来扔处置室墙角筐里了,等着家属拿走去洗吧…啧,这血管真细…”她皱着眉,用橡皮筋扎紧陈燃手腕,针尖对准了血管。
处置室!墙角筐!
陈燃稍微松了口气。只要没丢就好。那东西应该还在口袋里。
“嘶——”针尖刺入皮肤的微痛传来。冰凉的药液顺着血管流进身体。
小护士贴好胶布,调整了一下滴速:“好了,别乱动啊。你这身子骨,得好好养养。”她推着铁架子准备离开。
“谢谢护士。”陈燃低声道谢,心里盘算着等会儿怎么让苏晚晴去把衣服拿回来。那东西太重要,绝不能落在别人手里,更不能让苏晚晴发现!
小护士刚走到门口,门又被从外面猛地推开了。一个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差点撞到小护士。
是王春梅!
她眼睛肿得像烂桃子,脸上泪痕交错,头发蓬乱,身上那件碎花棉袄皱巴巴的,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魂。她一进门,那双哭得只剩下绝望和怨恨的眼睛,就死死地盯在了病床上的陈燃身上!
“陈燃!!”王春梅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像是濒死野兽的哀嚎,猛地扑到陈燃床前!她枯瘦的手指像铁钩一样,隔着薄被死死抓住陈燃没打针的那边胳膊,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肉里!
“你还我男人!还我老孙!!”王春梅的唾沫星子喷在陈燃脸上,声音因为极度的悲愤而扭曲变形,“都是你!都是你这个丧门星!扫把星!我家老孙就是被你害死的!要不是去找你…要不是跟着你去找那个该死的钱瞎子…他怎么会…怎么会被枪打死啊!!呜呜呜呜…”她嚎啕大哭起来,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而剧烈地颤抖,抓着陈燃胳膊的手却死也不放。
小护士吓傻了,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陈燃被她抓得生疼,肋下的伤口也因为这剧烈的拉扯而一阵阵抽痛,但他没有挣扎,只是沉默地承受着。看着王春梅那张被痛苦彻底扭曲的脸,听着她字字泣血的控诉,陈燃只觉得心如刀绞,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愧疚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孙嫂子…孙嫂子你冷静点…”苏晚晴焦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显然是追着王春梅过来的,看到这情景,连忙上前想拉开王春梅。
“滚开!”王春梅猛地甩开苏晚晴的手,力气大得出奇,苏晚晴被她推得踉跄后退一步。王春梅的哭嚎声更高了,充满了绝望的控诉:“我家老孙…老实了一辈子啊!本本分分干活!养活一家老小!他招谁惹谁了啊!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祸害!陈燃!你不得好死!你害死我男人!你让我和娃儿以后怎么活啊!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劈死这个丧良心的吧!!”
她的哭骂声在小小的病房里回荡,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无边的绝望。陈燃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辩解?推脱?在孙大拿冰冷的尸体面前,在眼前这个瞬间被摧毁的女人面前,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都是一种亵渎。
苏晚晴站在一旁,看着状若疯魔的王春梅,又看看病床上被死死抓住、脸色灰败、沉默承受着一切的陈燃,她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同情,有无奈,有恐惧,也有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动摇?陈燃昨晚那拼了命弄回的三百块,此刻王春梅字字泣血的控诉…像两股巨大的力量在她心里撕扯。
王春梅哭骂了一阵,似乎耗尽了力气,身体一软,瘫坐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进去,发出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呜咽。
病房里只剩下她低低的哭声和陈燃粗重的喘息。
过了许久,王春梅的哭声才渐渐低了下去。她抬起那张被泪水彻底糊花的脸,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情绪。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撑着膝盖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
她没再看陈燃一眼,也没看苏晚晴。只是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然后,做了一个让陈燃和苏晚晴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颤抖着手,伸进自己碎花棉袄里面那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口袋里,摸索着。掏出来一个用旧手帕包着的小布包。那手帕很旧了,边角都磨破了。她哆嗦着解开布包,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还有几枚一分、两分的硬币,加起来可能连一块钱都不到。
她走到陈燃床边,看也没看他,把手里的毛票和硬币,一股脑地、胡乱地塞在了陈燃枕头边上。硬币掉在枕头上,发出几声轻微的脆响。
“医药费…”王春梅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麻木,“我家…就剩这点钱了…老孙…不能白死…欠医院的…不能欠…”她说完,再也没看任何人,像个游魂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踉跄着走出了病房。那单薄绝望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
陈燃看着枕边那几张沾着王春梅体温和泪痕的、皱巴巴的毛票,还有那几枚冰冷的硬币。那点钱,连一包最便宜的止痛片都买不起。可它们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比王春梅刚才的哭骂更让他无地自容!孙大拿的一条命,在他老婆眼里,就值这点连药费都不够的零钱?!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模糊。他死死咬着牙,才没让那滚烫的东西涌出来。
苏晚晴默默走过去,把掉在被子上的两分硬币捡起来,轻轻放回陈燃枕边。她看着那点可怜的、带着血泪的钱,又看看陈燃痛苦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那块己经凉透了的湿毛巾,走到墙角的脸盆架旁,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她重新拧了一把毛巾,走回床边。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动作有些生疏,却带着一种沉默的坚持,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着陈燃额头因为激动和痛苦而渗出的冷汗。
温热的湿意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陌生的、小心翼翼的暖。陈燃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没有睁眼,只是任由那温热的触感在额角、脸颊上游走,带走冰冷的汗水和…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窗外的风雪,似乎真的小了一些。但病房里,那沉甸甸的、沾着血泪的担子,却无声地压在了陈燃的肩上,比肋下的骨裂更让他喘不过气。
他放在被子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病号服的口袋。那里空空如也。但他知道,那件扔在处置室破筐里的、沾满血污泥泞的破棉袄口袋里,藏着一块冰冷的金属片。
钱瞎子的血债,孙大拿的命,龙哥的威胁,还有王春梅那点沾着泪的毛票…都沉甸甸地系在那上面。
他得拿到它。必须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