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药入针管泪入喉

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儿的水磨石地面,硌得陈燃骨头缝都疼。他蜷缩在急诊大厅的角落,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抖得停不下来。不是冷的,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是差点永远失去妞妞的后怕,像两股麻绳死死绞着他的五脏六腑,勒得他喘不上气。压抑的呜咽堵在喉咙里,混着嘴里没散干净的血腥味,又涩又苦。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是几秒,对陈燃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走廊那头终于传来急促又虚浮的脚步声,像踩在棉花上。

他猛地抬起头,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后脑勺撞在墙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模糊的视线里,苏晚晴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回来。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印着红十字的白色小纸袋,袋子口露出一点玻璃药瓶的瓶颈。她跑得太急,藏蓝色的旧棉袄下摆都掀了起来,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边儿。

成了!药拿到了!

陈燃心里那块压得他快窒息的巨石,轰然裂开一道缝!他想站起来,可肋下被龙哥顶过的地方像是插了把烧红的刀子,一用力就钻心地疼,眼前金星乱冒,刚撑起一点的身子又重重跌坐回去,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动静惊动了苏晚晴。她脚步一顿,目光扫过来。那眼神,疲惫得像熬了三天三夜没合眼,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蛛网似的红血丝。看到陈燃这副狼狈不堪、挣扎着要爬起来的惨样,那疲惫里瞬间又掺进了浓得化不开的冰冷和一丝……极其复杂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是恨?是怨?还是别的什么?

她没有停留,甚至没有一丝要扶一把的意思,只是攥紧了那个小小的药袋,像攥着妞妞的命,咬着牙,脚步更快地冲向了通往儿科病房的走廊深处。那单薄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透着一股子孤注一掷的倔强。

陈燃望着那消失在拐角的背影,喉咙里像堵了团浸满冰水的棉花。他靠着墙,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缓了好一会儿,他才咬着牙,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撑着墙壁,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每挪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钉上。

好不容易挪到儿科病房区的走廊。这里比急诊更安静,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更浓,还混杂着小孩的哭声、大人的低语,一种压抑的、带着病气的氛围弥漫着。走廊尽头那间病房门口,围了好几个人,有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也有几个愁眉苦脸的病人家属探头探脑。

陈燃的心猛地揪紧!妞妞!

他顾不上疼,踉跄着加快脚步冲过去。拨开人群,一眼就看到了病房里的情景。

惨白的日光灯下,小小的妞妞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抖。她小小的身体裹在洗得发白的旧被子里,时不时地抽搐一下,发出细弱蚊蚋的、痛苦的呻吟。一个护士正按着她瘦弱的胳膊,旁边托盘里放着闪亮的针管和酒精棉球。

苏晚晴就站在床边,背对着门口,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药袋,指关节捏得发白,肩膀却在微微地、不可抑制地颤抖。她在死死压抑着什么。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约莫五十多岁的男医生(张主任)皱着眉,语气严肃:“家属!药呢?!再不用药就来不及了!孩子随时可能惊厥加重,伤到脑子!”

“来了!药来了!”苏晚晴的声音带着哭腔,猛地转过身,把手里的药袋塞给旁边的护士。就在她转身的刹那,陈燃清晰地看到了她脸上汹涌而下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她脏兮兮的棉袄前襟上。那泪水里,是铺天盖地的恐惧和无助。

护士接过药袋,动作麻利地撕开包装,取出里面两支细小的玻璃安瓿瓶。一瓶是透明液体(安乃近注射液),一瓶是白色的粉末(注射用头孢哌酮钠,即当时所谓的“先锋霉素”)。她拿起镊子,“啪!啪!”两声脆响,干净利落地敲掉两个安瓿瓶的瓶颈,刺鼻的药味瞬间在小小的病房里弥漫开来。

另一个护士早己准备好了注射器和生理盐水。她动作飞快,用注射器抽出安乃近药液,又熟练地将白色粉末溶解在盐水瓶里,挂在妞妞病床边的铁架子上,排空输液管里的空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支装着透明药液的注射器上。

苏晚晴再也控制不住,扑到床边,双手颤抖着,想去按住妞妞,又怕弄疼她,最终只是死死抓住了冰凉的铁床栏,指甲抠在掉漆的铁皮上,发出轻微的刮擦声。她的眼泪无声地淌得更凶,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护士拿着沾了酒精的棉球,在妞妞瘦小的屁股上擦了擦。冰凉的触感让意识昏沉的妞妞猛地一哆嗦,小嘴瘪了瘪,发出小猫似的呜咽。

“妞妞乖…妞妞不怕…打针…打了针就不难受了…”苏晚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像被车轮碾过。

护士屏住呼吸,针尖对准位置,快、准、稳地扎了下去!

“呜哇——!!!”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瞬间从妞妞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病房里每个人的耳朵!

陈燃只觉得那哭声像带着倒钩的鞭子,狠狠抽在他的心上!他站在门口,浑身冰凉,手脚发麻。他看见妞妞小小的身体在针头刺入的瞬间猛地弹跳了一下,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从紧闭的眼缝里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枕巾。苏晚晴死死抓着床栏,指节泛白,眼泪决堤般奔涌,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哽咽。

药液被缓缓推入。妞妞的哭声渐渐从尖锐的嘶嚎变成了委屈的、断断续续的抽泣。护士拔出针头,用棉球按住针眼。妞妞小小的身体还在剧烈地起伏,抽噎着,小脸埋在苏晚晴凑过来的臂弯里,眼泪鼻涕糊了她妈一袖子。

“好了好了,打完了!妞妞最勇敢了!”护士松了口气,安慰着,又去调整旁边的输液瓶。

苏晚晴紧紧抱着女儿,脸贴着妞妞滚烫汗湿的额头,身体还在剧烈地颤抖,眼泪无声地流进妞妞细软的头发里。她拍着妞妞的背,语无伦次地低声哄着:“不哭了…妞妞乖…妈妈在…妈妈在…药打进去了…马上就好了…马上就不难受了…” 那声音里的疲惫、恐惧和巨大的心疼,听得陈燃心碎欲裂。

张主任探身检查了一下妞妞的状态,又看了看输液瓶,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丝:“好了,药上了。密切观察体温和反应。先锋要滴慢点,注意有没有过敏。家属留一个看着,其他人别都围着,空气不好。”他交代了几句,带着护士出去了,门口看热闹的人也散开。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妞妞委屈的抽噎声和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极其微弱的“嗒、嗒”声。

苏晚晴抱着妞妞,坐在床边那张吱呀作响的木头椅子上。她低着头,脸埋在妞妞的颈窝里,肩膀还在微微耸动,无声地流泪。陈燃站在门口,像个局外人,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他张了张嘴,想问问妞妞感觉怎么样,想说自己弄到钱了,想解释这一身的伤……可喉咙里像堵了块滚烫的烙铁,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苏晚晴那冰冷抗拒的背影,像一堵无形的墙,把他隔绝在外。

他只能默默地、拖着沉重疼痛的身体,挪到病房里另一张空着的、冰凉的木头椅子上坐下。每动一下,肋下都传来尖锐的刺痛,让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靠在同样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疲惫和疼痛像潮水般席卷而来。脑子里乱糟糟的,仓库里钱瞎子焦黑的尸体,孙大拿胸口绽开的血花,龙哥那双结了冰的眼睛,警察严厉的盘问,还有妞妞刚才那撕心裂肺的哭嚎……一幕幕疯狂地闪现、交叠。

不知过了多久,妞妞的抽泣声渐渐小了,可能是药效上来,也可能是哭累了,在苏晚晴怀里沉沉睡去,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苏晚晴轻轻地把妞妞放平在床上,掖好被角。她首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她没看陈燃,只是走到窗边,背对着他,看着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窗玻璃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冰花,外面是模糊的、被风雪搅动的黑暗。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嗒、嗒”声,规律地敲打着陈燃紧绷的神经。

“钱…哪来的?”

苏晚晴的声音突然响起,很轻,很冷,像窗外的风雪刮过窗棂。她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陈燃。

陈燃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该来的,躲不过。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喉咙发紧:“借…借的。”

“借的?”苏晚晴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一丝尖锐的嘲讽,她猛地转过身!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压抑了一整晚的愤怒、恐惧和冰冷的失望!“找谁借的?谁能在这种时候借给你三百块?!陈燃!你当我傻吗?!”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手指紧紧攥着窗台边缘,指节泛白,“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这一身!血!泥!伤!你跟人打架了?还是去抢了?!你说啊!”

她的质问像冰雹一样砸在陈燃头上。他张着嘴,想辩解,想说出李萍,想说出钱瞎子,想说出孙大拿…可那些名字,那些血腥,那些牵扯到高利贷、命案、警察和龙哥的真相,一个字都不能说!说了,只会让苏晚晴更恐惧,更崩溃!甚至可能给她们母女带来更大的危险!

“我…我去找钱瞎子了…”陈燃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他…他欠厂里钱…我想着…想着帮厂里要回来…能…能分点…钱没要回来…他…他出事了…我…我跟着孙师傅…跑出来了…”他尽量说得模糊,避开关键。

“出事?出什么事?!”苏晚晴紧紧盯着他,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要把他剖开看个明白,“孙大拿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他老婆下午还来医院找过!急疯了!”

孙大拿…陈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他眼前闪过孙大拿倒在雪地里,胸口洇开大片深红的画面。他喉咙发哽,胸口像是压了块巨石,闷得他喘不上气。“孙师傅…孙师傅他…” 他该怎么告诉她,那个老实巴交、帮他们修过炉子的孙师傅,为了那卷该死的烟盒纸,为了掩护他,被龙哥一枪打死了?

“他怎么了?!”苏晚晴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陈燃脸上的痛苦和欲言又止,让她浑身发冷。

就在这时——

“晚晴!晚晴!我家老孙呢?!你看见我家老孙没有?!”

一个带着哭腔、焦急万分的女人声音从走廊由远及近,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猛地冲到了病房门口!

是孙大拿的老婆!王春梅!

她头发凌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棉袄扣子都扣错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恐和泪痕。她一眼看到病房里的陈燃和苏晚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进来就抓住苏晚晴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晚晴!陈燃!看见我家老孙没?他下午说去找陈燃…找钱瞎子…这…这天都黑透了!人还没影儿!打他厂里电话也没人接!急死我了!他…他不会出啥事吧?”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苏晚晴的身体瞬间僵住!她猛地转头,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钉在陈燃惨白、布满冷汗和血污的脸上!那眼神里的质问和寒意,几乎要将陈燃冻结!

陈燃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王春梅绝望的眼神,苏晚晴冰冷的逼视,还有孙大拿倒在雪地里的画面,三股力量狠狠撕扯着他!他张着嘴,胸口剧烈起伏,肋下的剧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发黑。

“他…孙师傅他…”陈燃想说话,声音却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想站起来,身体却像灌了铅,沉重得无法动弹。剧烈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黑暗如同潮水,迅速吞噬了他的意识。

“陈燃?!”苏晚晴看着陈燃脸色瞬间变得灰败,身体不受控制地朝旁边歪倒,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

王春梅也吓住了:“陈燃!你咋了?!”

然而,陈燃的身体己经软软地滑下了椅子,“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陈燃!”

“快来人啊!有人晕倒了!”

苏晚晴和王春梅的惊呼声瞬间打破了病房的寂静。

一片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陈燃那件沾满血污泥泞的破棉袄口袋里,一个硬邦邦、冰冷的小物件,在他摔倒时,从口袋边缘滑出来一小半。那是一小块被油污浸透、边缘带着烧灼痕迹的金属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几道深褐色的、干涸的印记。

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枚沉默的、染血的勋章,又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