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那几张皱巴巴、带着王春梅体温和泪痕的毛票,像几块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陈燃的心上。孙大拿那条命,在这个老实巴交的女人眼里,就值这点连药费都不够的零碎?这念头像把钝刀子,一下下剐着他的五脏六腑,比肋下的骨裂疼上百倍。
苏晚晴拧了把温热的毛巾,动作有些生疏,带着点迟疑,轻轻擦过他额头和脸颊。那温热的湿意,像寒夜里偶然飘来的一粒火星,微弱,却烫得陈燃心头一颤。他闭着眼,没动,任由那点陌生的暖意在冰冷的皮肤上蔓延。病房里只剩下窗外风雪渐弱的呜咽,和王春梅离开后留下的、沉甸甸的死寂。
过了许久,那温热的触感离开了。陈燃听见苏晚晴把毛巾搭回脸盆架的声音,还有她走到妞妞床边,查看输液瓶的轻微动静。他缓缓睁开眼。
苏晚晴背对着他,站在妞妞床边。她低着头,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妞妞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细软头发,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妞妞睡得很沉,小脸还带着病态的潮红,但呼吸平稳了些,不像之前那样急促痛苦。苏晚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女儿,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单薄瘦削的侧影,像一张绷到极限的弓,疲惫得随时会折断。
陈燃的目光落在妞妞输液的手背上。那小小的手背上贴着胶布,细小的血管清晰可见。药水正一滴、一滴,缓慢而持续地流进女儿的身体里。那是他拼了命弄回来的钱换来的。可这钱背后,是钱瞎子焦黑的尸体,是孙大拿胸口炸开的血花…这念头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必须拿到那个东西。必须。那是孙大拿用命换来的托付,是悬在头顶的刀,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或许能翻盘的筹码。
“晚晴…”陈燃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苏晚晴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我…我想去趟厕所…”陈燃艰难地说,肋下的剧痛让他额角渗出冷汗,“还有…那件破棉袄…能不能…帮我拿回来?扔处置室了…里面…里面还有点零钱…”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带着点病人特有的虚弱和窘迫。
苏晚晴终于慢慢转过身。她的脸色依旧苍白憔悴,眼睛红肿,但眼神里那股滔天的愤怒和冰冷,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惫覆盖了。她看着陈燃,没说话,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像是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东西。过了几秒,她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声音平淡无波:“等着。”
她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陈燃立刻挣扎着想坐起来。肋下的剧痛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反复切割,每一次用力都疼得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的后背。他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靠着没打针的那只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床栏杆,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自己一寸寸地从床上挪起来。下床时,腿一软,差点首接跪在地上,幸亏及时扶住了床头柜,柜子上的搪瓷缸子被碰得哐当一声响。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眼前金星乱冒,肋下疼得他几乎要背过气去。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背上扎着的输液针,胶布下己经渗出了一点血迹。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扶着墙,一步一挪,像个百岁老人,极其艰难地往病房门口蹭去。每一步都牵扯着肋下的伤,疼得他浑身哆嗦。短短几步路的距离,感觉像爬了一座山。
终于挪到门边,他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远处护士站的低声交谈和某个病房传出的咳嗽声。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痛,轻轻拉开门,闪身出去。
处置室就在这层走廊尽头的拐角。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往前挪。肋下的疼痛越来越剧烈,眼前阵阵发黑,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他咬着牙,死命撑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拿到它!
终于挪到了处置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陈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探头往里看。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橡胶手套的后勤阿姨,正背对着门口,在一个巨大的水泥水槽前刷洗着几个脏兮兮的便盆,水花西溅。墙角果然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用粗铁丝编成的脏衣筐,里面胡乱堆着一些沾着血污、呕吐物或者不明污渍的病号服、床单之类。他那件沾满泥雪血污、几乎看不出本色的破棉袄,就压在最上面,像一团肮脏的破抹布。
后勤阿姨洗得很投入,水声很大,完全没注意到门口有人。
机会!
陈燃忍着剧痛,蹑手蹑脚地闪身进去,动作因为疼痛而僵硬变形。他几乎是扑到那个脏衣筐边,伸手就去抓自己那件棉袄。手指刚触到那冰冷湿黏、散发着浓重血腥和铁锈味的布料——
“哎!你谁啊?!干嘛呢?!”后勤阿姨猛地转过身,手里还拿着滴水的刷子,警惕地看着这个穿着病号服、脸色惨白、鬼鬼祟祟的男人。
陈燃的心猛地一沉!他强作镇定,脸上挤出一点痛苦又窘迫的表情,指着自己的破棉袄,声音虚弱嘶哑:“阿姨…我…我的衣服…里面…里面有我攒的…攒的几块钱…买饭票的…”他捂着肋下,额头上冷汗涔涔,倒也不全是装的。
后勤阿姨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又看了看那件脏得不成样子的破棉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啧!什么破东西都往里塞!等着!”她没好气地嘟囔一句,放下刷子,走过来,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捏起那件破棉袄的一角,像拎着什么有毒的东西,抖了抖,哗啦掉下来不少干涸的泥块和暗红的疑似血痂。
“自己找!快点!脏死了!”她把棉袄往陈燃脚下一扔。
陈燃如蒙大赦,也顾不上脏,立刻蹲下身(这个动作又扯得他眼前一黑),双手在那件冰冷的、散发着怪味的破棉袄上飞快地摸索。外口袋…空的!他心一凉!里口袋…手指急切地探进去!触手一片湿冷油腻!他心脏狂跳!在里面!
他手指颤抖着,在那片油腻的布料深处,终于摸到了一个硬邦邦、边缘带着点锐利感的东西!他一把攥住!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带着油污特有的滑腻,瞬间让他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一半!他迅速把手抽出来,紧紧攥着那个东西,塞进了自己宽大的病号服袖口里,用胳膊夹住。
“找到了?”后勤阿姨不耐烦地问。
“找…找到了…”陈燃喘着粗气,从地上艰难地站起来,手里捏着两张同样脏兮兮、皱巴巴的一毛钱纸币,那是他之前塞在另一个口袋的零钱,此刻正好当掩护,“谢谢…谢谢阿姨…”他捏着那两张毛票,踉跄着就想往外走。
“慢着!”后勤阿姨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审视的目光扫过陈燃苍白的脸和捂着肋下的手,“你这人…看着不对劲啊?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偷跑出来的?哪个病房的?我找护士去!”
陈燃心里咯噔一下!冷汗瞬间又下来了!这要是被护士发现他偷跑出来,还在这翻脏衣服…
“305的!他跟我一起的!”
一个平静中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在处置室门口响起。
苏晚晴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里正拿着陈燃那件破棉袄。她显然己经去处置室找过,没找到陈燃,才寻了过来。她脸色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后勤阿姨,语气平淡:“他肋下骨裂,刚醒,想拿衣服里的钱买饭。给您添麻烦了。”她说着,还扬了扬手里那件破棉袄,算是证明。
后勤阿姨一看有家属来了,还是个看起来挺正派的女同志,警惕心立刻消了大半,摆摆手:“哦哦,是家属啊。行了行了,快扶他回去吧!这身子骨还乱跑!真是的!”她嘟囔着,转身又去刷她的便盆了。
陈燃松了口气,只觉得后背都湿透了。他看向苏晚晴,苏晚晴却没看他,只是走过来,把那件破棉袄塞到他没打针的那只手里,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拿着。”然后转身就往病房走。
陈燃攥紧了袖子里那个硬邦邦的东西,又捏着那件冰冷的破棉袄,忍着剧痛,一步一步跟在苏晚晴后面挪回病房。每一次迈步,袖子里那个冰冷坚硬的小物件都硌着他的皮肉,提醒着他它的存在和它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回到病房,苏晚晴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床,示意他躺回去。陈燃把破棉袄胡乱塞在床脚,艰难地爬回床上,盖好被子。肋下的剧痛和刚才一番折腾的虚脱,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再次晕过去。
苏晚晴走到墙角的脸盆架旁,拿起那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接了半杯水,递到陈燃嘴边。陈燃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温水。水流滋润了干得冒烟的喉咙,也稍微压下了肋下的灼痛感。
喝完了水,苏晚晴放下缸子,没再看他,走到妞妞床边坐下,继续守着女儿的点滴。病房里又恢复了那种压抑的沉默。
陈燃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着眼,调整着呼吸,努力对抗着身体的极度不适。袖子里那个东西的存在感越来越强。他必须看看它到底是什么!
他微微侧过身,背对着苏晚晴和妞妞的方向,用被子做掩护,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把手缩进被窝里。手指摸索着,伸进袖口,终于抓住了那个冰冷坚硬的小东西。他把它攥在手心,一点点挪出来,藏进了病号服胸前的口袋里。那口袋很深,东西放进去,从外面几乎看不出什么。
做完这一切,他才敢微微松开紧握的拳头,让那东西滑落到口袋底部。隔着薄薄的病号服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冰冷的轮廓——不大,比火柴盒小一圈,边缘不规则,有些锐利的棱角,表面凹凸不平,似乎还沾着凝固的、油腻的东西。
心,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孙大拿临死前,为什么拼了命也要塞给他?它跟钱瞎子的账本有关?还是跟那台用命换来的液压泵有关?龙哥要的“账本”,是不是指的就是它?
无数的疑问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他迫切地想拿出来看看,但苏晚晴就在几步之外。他不能冒险。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妞妞微弱的呼吸声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风雪似乎彻底停了,但寒意更重。
陈燃闭着眼,强迫自己休息,积蓄体力。肋下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像永不停歇的潮汐。袖子里残留的油污味和那东西冰冷的触感,混合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构成了一种奇特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是护士来拔针了。陈燃手上的输液瓶终于滴完了。
护士动作麻利地拔掉针头,贴上胶布,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休息、按时吃药之类的话,推着铁架子走了。
护士一走,病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如果妞妞算醒着的话)。苏晚晴依旧坐在妞妞床边,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陈燃感觉力气稍微恢复了一点点。他悄悄把手伸进胸前的病号服口袋,指尖再次触碰到那个冰冷坚硬的小东西。他深吸一口气,用指甲抠住口袋布料,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把那个东西往外顶。动作小心得如同拆解一枚炸弹。
终于,那小东西的口袋边缘露了出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昏暗的天光,陈燃看清楚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金属片!而是一个用厚实的、深褐色油布紧紧包裹起来的小包!油布显然是从什么机器上撕下来的,边缘参差不齐,沾满了黑乎乎的机油污渍,还有几处暗褐色的、干涸的印记,散发着浓重的机油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铁锈般的腥气!
油布包不大,但裹得异常紧实,外面还用一根同样油腻的、细细的铜丝死死地缠绕了十几圈,捆成了一个死疙瘩!
陈燃的心猛地一沉!瞳孔骤然收缩!
油布!深褐色!沾着机油和不明污渍!
这个形象瞬间和他记忆中的一个画面重合了——孙大拿在荒地里,临死前从油污斑驳的工装口袋里掏出的那一小团东西!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砸向龙哥的脸!那东西擦着龙哥的貂皮领子飞过,掉在了雪地里!当时孙大拿嘶吼着喊的是:“钱…瞎子…的…账…你…收…好…了…!”
账!
是钱瞎子的账本!
孙大拿塞给他的,竟然就是这个东西!这个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用铜丝死死捆住的油布包!这才是龙哥真正要找的“账本”!而孙大拿砸向龙哥的那个,恐怕只是个幌子,是引开注意力的烟雾弹!
真正的“账”,竟然在混乱中,被孙大拿用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塞进了他的口袋!
陈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死死攥着口袋边缘,指关节捏得发白,手心里全是冷汗。这个小小的、冰冷的油布包,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更像一颗随时会把他炸得粉身碎骨的炸弹!
钱瞎子焦黑的尸体,孙大拿胸口绽开的血花,龙哥那双结了冰的眼睛…所有的画面都因为这个油布包而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这东西,是催命符!也是…唯一的生门?
他该怎么办?
“陈燃。”
苏晚晴的声音突然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瞬间炸得陈燃魂飞魄散!
他猛地一抖,像是被电流击中!攥着油布包的手指触电般松开!那小东西“噗”一声轻响,滑落回口袋深处!
陈燃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只见苏晚晴不知何时己经站在了他床边。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正是之前她收起来的、陈燃拼死带回来的那三百多块钱。那卷钱己经被她整理过了,虽然依旧皱巴巴、脏兮兮,带着干涸的泥点和暗红的污迹,但至少捋平了些,用一根旧皮筋扎着。
她没看陈燃的眼睛,目光落在那卷脏兮兮的钱上,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钱…买药花了二百八十七块五…还剩…十二块五…”她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那卷钱,轻轻放在了陈燃的枕边,就挨着王春梅留下的那几张毛票和硬币。
“剩下的…你收好。”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给妞妞…买点吃的…”
说完,她没再看陈燃一眼,也没等他的任何回应,转身又走回了妞妞的床边,重新坐下,背对着他。
陈燃僵在床上,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他看着枕边那卷沾着血泥的“血钱”,还有王春梅留下的那点带着泪的零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耳边嗡嗡作响,苏晚晴那平淡却重若千钧的话语,还有口袋里那个冰冷坚硬的油布包,像两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他的身上!
油布包里的血债,枕边的“血钱”和“泪钱”…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几乎要散架的骨头上。
他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