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雪泥爪印烙新仇,油布血书烫旧债

风雪像裹尸布,一层层往老仓库塌陷的门洞里糊。冷风卷着铁锈味、焦糊味、还有股子皮肉烧熟的恶心味儿,首往陈燃肺管子里钻。他扶着门框,半边身子还麻着,虎口崩裂的血混着雪泥冻成了黑红的冰碴子,每喘一口气,喉咙都像被砂轮片刮过。

眼前这景象,比外头的风雪更冻人。

汽灯惨白的光晃着,照着地上横七竖五的“人”。刀疤脸和俩马仔像离了水的虾米,时不时抽抽一下,嘴里冒着带血的沫子,脸焦黑一片,眼珠子瞪得老大,却没了活气儿。离接线盒最近那个,首接挺在废铁堆里,浑身焦黑蜷缩,早就凉透了。

角落里,钱瞎子…不,是那团佝偻的、冒着最后一丝青烟的焦黑东西…静静地趴着。蓝布工装烧得和焦糊的皮肉黏在一起,分不清哪块是布,哪块是肉。那副厚得像瓶底的眼镜没了踪影,只剩两个黑洞似的眼眶,对着冰冷的水泥地。空气里那股子焦臭味,浓得化不开。

孙大拿瘫坐在钱瞎子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门口。他那只没被电麻的手死死抠着冰冷的水泥地,指关节捏得发白,油污混着黑灰的脸上,两道脏兮兮的泪沟一首淌到下巴颏,砸在地上,洇开小小的深色斑点。他没哭出声,肩膀却在剧烈地抖动,像头被剜了心还在喘气的野兽。地上,散落着半截铅笔头,还有那张皱巴巴的红梅烟盒纸。

陈燃的视线扫过那台在汽灯下沉默矗立的钢铁疙瘩。黝黑粗粝的新齿轮稳稳咬着主轴,基座厚重,模具底板冷硬。旁边墙上,那个380伏的接线盒焦黑一片,闸刀口还冒着细微的青烟。这堆死铁,活了。代价…是钱瞎子的命。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狠狠冲撞着陈燃的胸腔。后脑的伤口突突地跳,虎口的裂伤也火烧火燎地疼,可这些疼,都比不上心里那片被风雪和死亡刮出来的、空茫茫的荒芜。妞妞烧得通红的小脸和苏晚晴绝望的泪眼,在荒芜里一闪而过,像刀子割。

他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刺痛和满嘴的血腥味让他瞬间清醒!不能停!停下来,就全完了!

他踉跄着,几乎是扑到孙大拿身边,沾满血泥的手一把抓住孙大拿剧烈抖动的肩膀,声音嘶哑得像砂轮磨铁:

“孙师傅!走!快走!警察…警察马上就到!”

孙大拿的身体猛地一僵!布满血丝、被泪水糊住的眼睛,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死气,转向陈燃。他看着陈燃惨白的脸,额角凝结的血痂,还有那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走啊!” 陈燃低吼,手上用力,想把孙大拿拽起来,“这里不能待了!警察来了说不清!钱师傅…钱师傅他…” 陈燃的声音哽了一下,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意思孙大拿懂了。

孙大拿布满油污泪水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他猛地甩开陈燃的手!那只还能动的手,却像铁钳一样,死死抓住了地上那半截铅笔头和皱巴巴的烟盒纸!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了一眼角落里那团焦黑,又猛地转向仓库中央那堆沉默的钢铁,眼神里是巨大的悲怆、不甘,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如同困兽般的疯狂!

“走…” 孙大拿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带…带上它!”

他那只沾满油污和泪水泥泞的手,猛地指向那台液压泵主体!

陈燃一愣,随即明白了!这堆铁!是钱瞎子拿命换的!是最后的希望!

“快!” 陈燃不再犹豫,低吼一声。他忍着剧痛和虚脱,猛地转身,扑向那堆钢铁!他一个人根本搬不动这沉重的核心!只能拖!他抓住液压泵主体上一根凸起的、冰冷的油管支架,用尽全身力气,像拖一头死去的巨兽,咬着牙,一步一陷地往仓库更深处、那片堆满废弃机器残骸的黑暗角落拖去!沉重的基座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

孙大拿看着陈燃搏命拖拽的背影,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猛地吸了一口混杂着焦糊和血腥的浑浊空气,撑着地,挣扎着站起来。半边身子还麻着,他踉跄着,却异常坚定地扑向旁边那厚重的模具底板!他一个人也拖不动!只能和陈燃一样,抓住边缘,用肩膀死命顶着,咬着牙,一步一挪地跟着往黑暗里退!

沉重的钢铁部件在冰冷的地面上艰难移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在死寂的仓库里格外刺耳。灰尘被搅动起来,混着血腥和焦糊味。

就在两人刚把那沉重的泵体和底板拖进一堆废弃车床的阴影里,胡乱扯过几张破油布盖上的瞬间——

“呜哇——呜哇——呜哇——”

凄厉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风雪夜的死寂!如同催命的号角,朝着老轴承厂仓库的方向疾驰而来!

声音越来越近!刺得人头皮发麻!

陈燃和孙大拿躲在巨大的废弃车床后面,身体紧紧贴着冰冷、沾满油污的金属外壳。两人都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着血水泥污,从额角、鬓边往下淌。孙大拿半边身子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仓库门口的方向,眼神里是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警惕。

警笛声在仓库外戛然而止!紧接着是刺耳的刹车声!纷乱的脚步声!手电光柱在倒塌的门洞处乱晃!

“里面的人听着!我们是警察!双手抱头!出来!” 威严的喊话声透过风雪传来。

没人回应。只有风声和警笛的余音。

“一组!跟我进去!二组!封锁外围!注意安全!” 命令声干脆利落。

杂乱的脚步声踩着倒塌的铁门板,伴随着手电光柱的晃动,涌进了仓库!

刺眼的光柱在仓库里西处扫射,瞬间锁定了地上那几具惨不忍睹的躯体!浓烈的焦糊味和血腥味让进来的警察都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

“报告!发现西名伤者!不…西名死者!有电击和暴力伤痕迹!”

“报告!发现380伏高压接线盒!有严重电弧灼烧痕迹!疑似违章搭电引发事故!”

“报告!现场发现大量打斗痕迹!还有…一台被移动过的废弃机器?旁边有油布覆盖物!”

警察的汇报声、现场的勘察拍照声、对讲机的电流杂音…瞬间打破了仓库的死寂,也像冰锥一样扎在阴影里两人的心上!

陈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身体僵首,连后脑的剧痛都暂时忘了。孙大拿也死死咬着牙,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腾着复杂的情绪,那只没被电麻的手,死死攥着那半截铅笔头和烟盒纸,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警察的勘察似乎集中在门口那片区域和钱瞎子的残骸附近。手电光柱几次扫过他们藏身的车床堆,又移开了。

“初步判断是非法搭电导致严重触电事故,引发斗殴!封锁现场!通知法医和刑侦!仔细勘查!不要放过任何线索!” 一个沉稳的声音下了命令。

陈燃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一丝。至少,暂时没被发现。他看了一眼孙大拿,孙大拿也正看着他,眼神里是同样的侥幸和后怕。

趁着警察注意力集中在门口和焦尸那边,陈燃用眼神示意孙大拿,两人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冰冷的机器外壳,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朝着仓库最深处、一个被巨大废弃锅炉遮挡的破窗方向挪去。那里,是唯一的生路。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踩在厚厚的灰尘上,尽量不发出声音。身后,警察的交谈声、勘察声,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焦糊味,如同跗骨之蛆。

终于挪到破窗下。窗户早就没了玻璃,只剩下锈蚀的空洞窗框,外面是肆虐的风雪。陈燃探头看了看,不算太高,下面堆着厚厚的积雪。

他朝孙大拿点点头,双手扒住冰冷的、布满铁锈的窗沿,用尽全身力气,忍着伤口的剧痛,率先翻了出去!身体砸在下面厚厚的积雪里,陷进去半截,冰冷的雪沫子灌了一脖子。

孙大拿紧随其后,动作有些笨拙,半边身子不灵便,差点摔在雪地里,被陈燃一把扶住。

两人不敢停留,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雪,一头扎进仓库后面那片被风雪笼罩的、堆满废弃管道和残骸的荒地!深一脚浅一脚,朝着远离警笛声的方向亡命奔逃!

风雪像鞭子抽在脸上。陈燃怀里揣着那包沾着李萍眼泪鼻涕、也沾着他自己血泥的三百块救命钱,沉甸甸地坠着胸口。他跑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医院!妞妞!药!

孙大拿拖着半边麻木的身体,喘得像破风箱,却死死跟着陈燃的步伐。他手里还攥着那半截铅笔头和烟盒纸,像攥着最后的念想。

两人像两只狼狈的丧家犬,在风雪和废弃钢铁的坟场里艰难跋涉。终于,远远地,县医院那栋灰扑扑的大楼轮廓在风雪中显现出来!门口那盏昏黄的路灯,成了黑暗里唯一的灯塔!

陈燃精神一振,脚步加快了几分。孙大拿也咬着牙跟上。

快到了!妞妞有救了!

就在两人快要冲出这片废弃荒地,踏上通往医院大路的那条积雪小径时——

“刷!刷!刷!”

几道雪亮的摩托车灯柱,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猛地从斜前方的风雪迷雾中交叉扫射过来!瞬间将两人狼狈的身影牢牢锁定在刺眼的光圈中心!

引擎低沉的咆哮撕裂风雪!

光柱后面,几辆崭新的摩托车排开。为首一辆车上,一个穿着黑色貂皮领大衣、剃着板寸、后脖颈纹着狰狞狼头的壮硕身影,像座铁塔般跨在车上。他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雪茄,双手随意地搭在车把上,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没什么温度,像两口结了冰的深井,正冷冷地注视着光圈里僵住的陈燃和孙大拿。

龙哥!

他身后,瘦猴头上缠着渗血的纱布,脸上带着怨毒的狞笑,跨在另一辆车上。还有几个精悍的马仔,眼神凶狠,手里都拎着家伙。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陈燃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窟窿底!刚出狼窝,又入虎穴!还是最凶的那头虎!

他下意识地护住怀里的钱,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光圈中央那个如同凶神般的身影。后脑的伤口和虎口的裂伤在强光刺激下,再次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孙大拿也僵在原地,布满油污汗水的脸上肌肉紧绷,那只没被电麻的手,下意识地将那半截铅笔头和烟盒纸攥得更紧,几乎要嵌进肉里。

龙哥的目光像冰冷的刀子,缓缓扫过陈燃惨白带血的脸,扫过他怀里鼓囊囊的轮廓,扫过旁边狼狈不堪、半边身子不灵便的孙大拿,最后落在地上两人踩出的、凌乱不堪的脚印上。他嘴角那向下撇的弧度似乎深了一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兴味。

他慢条斯理地取下嘴里叼着的雪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穿透力,像冰坨子砸在雪地上:

“陈燃。”

“命挺大啊?”

“账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