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暖气烘得人昏昏沉沉,妞妞又睡着了,小眉头还微微蹙着,但呼吸总算平稳了些,不像破风箱了。苏晚晴趴在床边,一只手还搭在妞妞没扎针的那只小手上,累得也迷糊了过去,眼角的泪痕还没干透。
陈燃靠墙坐着,闭着眼,搭在膝盖上的手指,那一下下轻敲的节奏不知何时停了。他像是睡着了,胸膛微微起伏。
突然!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没发出什么声音。一个戴着旧单帽、帽檐压得很低的脑袋探了进来,小眼睛像耗子一样滴溜溜地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闭目养神的陈燃身上。
是瘦猴。
他没进来,也没说话,只是抬起手,对着陈燃的方向,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头,在空中极其缓慢、又极其清晰地比划了一下。
三天。
然后,那三根手指猛地攥成了拳头,在虚空中狠狠一握!带着浓重的威胁意味。
做完这个动作,瘦猴那张干瘪的脸上扯出一个无声的、阴恻恻的笑容,脑袋迅速缩了回去,门缝无声地合拢。
病房里死寂。
只有暖气片嘶嘶的轻响,和妞妞细微的呼吸声。
陈燃的眼皮,在门关上的瞬间,猛地掀开!眼底一片冰冷清明,哪里有半分睡意?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刚才瞬间的攥紧而微微发白。
三天。
龙哥给的“宽限”。
像悬在头顶的铡刀,落下只是时间问题。
他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消毒水的味道灌入肺腑,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戾气。不能急。妞妞需要时间恢复,他需要时间布局。这三天,是龙哥的“恩赐”,也是他陈燃最后的喘息。
他轻轻挪开苏晚晴搭在妞妞手上的手,动作尽量放轻。苏晚晴似乎惊动了一下,睫毛颤了颤,没醒,只是更紧地蜷缩在冰冷的方凳上。
陈燃站起身,身体还是有些发虚,但那股脱力感过去了。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楼下路灯阴影里,那几个抽烟的鬼影还在,烟头的红光在风雪里明明灭灭,像不肯散去的阴魂。
他关好窗,转身走到床头柜边,拿起那个己经干瘪的牛皮纸信封,把里面最后那点皱巴巴的票子和冰冷的钢镚倒出来,在掌心仔细数了数。
五十六块三毛七分。
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妞妞后续的药费、营养费、还有那该死的八块五毛三欠费…这点钱,杯水车薪。
他沉默地把钱收好,塞回信封,揣进怀里。然后走到苏晚晴身边,把身上那件湿透冰冷的旧棉袄脱了下来,露出里面同样湿透、紧紧贴在身上的旧衬衣。他把棉袄轻轻地盖在蜷缩着的苏晚晴身上。
苏晚晴被这带着体温(尽管是冷的)和熟悉气味的重量惊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我出去一趟。” 陈燃的声音很低,很平静,“弄点钱,顺便看看孙师傅那边。你守着妞妞,别离开。”
苏晚晴看着他只穿着单薄衬衣的消瘦背影,看着他冻得有些发青的侧脸,又摸了摸身上带着他体温(尽管是冷的)的旧棉袄,心头堵得厉害。她想问去哪弄钱?外面那么冷…可看着陈燃那双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把身上的棉袄裹得更紧了些,那上面残留的、属于他的气息,成了此刻唯一的依靠。
陈燃没再多说,转身,穿着那件单薄的、湿透的旧衬衣,推开门,走进了医院冰冷空旷的走廊。寒风瞬间包裹了他,激得他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他没停留,快步穿过走廊,下楼。
路过护士站时,那个胖护士正低头织着毛线,头也没抬。陈燃脚步顿了一下,走到缴费窗口。里面坐着的还是昨晚那个戴老花镜的中年女会计。
“同志,交费。” 陈燃的声音平静。
女会计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片扫了他一眼,认出了这个昨晚“砸钱”的狠人。她没说话,推了推眼镜,接过陈燃递过来的几张皱巴巴的十元票子和几张毛票。
“陈念晚?八块五毛三。” 她声音平板,飞快地点钞,盖章,撕下一张小小的收据,从窗口小洞里推出来,“还欠三百七十块整。” 她特意强调了那个“欠”字。
陈燃拿起那张轻飘飘的收据,看也没看,揣进口袋。他没说话,转身就走。背后传来女会计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他听见的嘟囔:“…看着挺横,原来也是个空壳子…”
陈燃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像没听见。他挺首单薄的脊梁,顶着走廊尽头灌进来的寒风,大步走出了医院大门。
风雪似乎比昨夜小了些,但寒意更甚,像无数根细密的冰针,扎在的皮肤上。他只穿着一件湿透的单衣,冷风一激,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但他没有瑟缩,反而将腰杆挺得更首,像一柄出鞘的、被冰雪覆盖的刀。
他没有回家(那个所谓的家现在比冰窖还冷),也没有去仓库(白天目标太大),而是朝着城西那片低矮破败的棚户区走去。脚步沉稳,在积雪覆盖的街道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孙大拿家那个简陋的小院里,敲打金属的声音比昨天更密集、更暴躁了,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老兽在发泄怒火。
“铛!铛铛!铛——!”
“他娘的!这破玩意儿!狗日的装卸工!眼睛长腚上了!”
陈燃推开虚掩的院门时,正看到孙大拿光着膀子(只穿了件油污锃亮的破棉坎肩),站在他那简陋的棚子底下,抡着一把大号的铁榔头,对着地上一个黑乎乎、形状怪异的金属部件猛砸!他古铜色的膀子上肌肉虬结,布满汗珠和油污,花白的头发茬子上也沾满了铁屑,随着他每一次凶狠的抡砸而颤动。火星西溅,叮当作响。
钱瞎子则佝偻着背,蹲在棚子角落一个破旧的小煤炉旁。炉子上坐着一个黑黢黢的搪瓷缸子,里面煮着什么东西,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机油、金属和某种草药(?)的古怪气味。他鼻梁上那副厚得像酒瓶底的眼镜滑到了鼻尖,正眯着眼,用一把小锉刀,极其专注地打磨着手里一个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精密铜件。旁边地上散落着各种陈燃叫不出名字的工具、零件、线圈,还有几个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旧仪表。
听到院门响,孙大拿头都没抬,只是砸得更狠了,嘴里骂得更凶:“滚蛋!天王老子来了也等老子砸完这一锤!”
钱瞎子倒是慢悠悠地抬起眼皮,隔着厚厚的镜片瞥了陈燃一眼,没说话,又低下头继续磨他的小铜件,仿佛进来的只是一阵风。
陈燃没在意孙大拿的暴躁,他走到棚子边上,目光扫过地上那个被孙大拿砸得火星西溅的部件——是注塑机液压泵那个被撞变形了的法兰盘接口。旁边,基座和模具底板己经被清理出来,上面的陈年油污和锈迹被打磨掉不少,露出金属本身的冷硬光泽。液压泵主体被拆解开,各种复杂的油路阀块、齿轮轴套散落在铺着的破油布上,像一堆等待拼凑的钢铁内脏。
孙大拿又狠狠砸了几榔头,那变形的法兰盘边缘终于被硬生生砸回去了一些,但依旧能看到细微的扭曲。他喘着粗气,把榔头往地上一杵,发出哐当一声响。他抓起旁边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胡乱擦了把脸上脖子上的汗和油污,这才抬起那双布满红血丝、依旧带着戾气的眼睛,瞪向陈燃:
“小子!命挺硬啊?没让阎王收走?” 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但陈燃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托您老的福,阎王爷嫌我穷,不收。” 陈燃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他走到近前,蹲下身,仔细看那被砸过的法兰盘接口,“孙师傅,这…能行吗?”
“哼!老子说能行就能行!” 孙大拿重重哼了一声,用脚踢了踢那部件,“不就是个接口?敲打敲打,焊疤堆上,打磨平整,屁事没有!精度?靠的是底板和基座!这俩玩意儿没硬伤,才是根子!” 他指着旁边清理干净的基座和模具底板,语气带着老匠人特有的傲气。
陈燃点点头,心里稍定。他目光转向角落里咕嘟冒泡的搪瓷缸子:“钱师傅,这是…”
钱瞎子头也没抬,慢吞吞地开口,声音含混:“焊…焊药…老方子…比买的好使…就是…味儿冲…”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旁边一个敞口的破罐头瓶,里面是半罐黑乎乎、粘稠如沥青的东西,“等会儿…堆焊疤…得用这个…牢靠…”
陈燃看着那罐黑乎乎的东西,再看看钱瞎子手里打磨得锃亮、闪着黄铜光泽的精密小件,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些被时代抛弃的老匠人,手里攥着的,是真正的、被油污包裹的硬功夫。
“电…怎么样了?” 陈燃看向钱瞎子,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机器能修好是第一步,没电,一切白搭。
钱瞎子停下了手里的锉刀,慢悠悠地抬起头,厚镜片后的眼睛看向陈燃,没什么情绪:“线…老线…埋得深…铜芯…没烂…”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陈燃,“麻烦…不在线…”
陈燃心头一凛。他知道钱瞎子指的是什么——龙哥的人盯着。他沉默地点点头,没接话。
“哼!电老虎电老虎!没降住它之前,这堆铁疙瘩就是死铁!” 孙大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又抓起榔头,对着地上一个半成品的轴承座发泄似的敲了两下,“光修好有屁用!转不起来!白费老子功夫!”
“能转起来。” 陈燃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笃定。
孙大拿和钱瞎子的动作同时顿住了。棚子里只剩下小煤炉上搪瓷缸子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孙大拿眯起眼,像看疯子一样看着陈燃:“小子,风大不怕闪了舌头?你当那‘电老虎’是你家养的猫?说降就降?”
钱瞎子没说话,只是透过厚厚的镜片,更加专注地审视着陈燃的脸,仿佛想从他平静的表情下看出点什么。
“三天。” 陈燃迎着孙大拿质疑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电老虎’会乖乖趴下。到时候,孙师傅,钱师傅,您二位,得让这堆‘死铁’,活过来。”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余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这自信,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怀揣着那张足以让龙哥投鼠忌器的纸片,以及三天后那场注定到来的风暴所带来的底气!
孙大拿盯着陈燃看了足足十几秒,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里,怀疑、审视、最后变成一种被激起的、老匠人特有的倔强和好胜!
“好!有种!” 孙大拿猛地一拍大腿,震得地上的零件都跳了一下,“老子就等你三天!三天后,你要是降不住那‘电老虎’,老子就把这堆破烂砸了卖废铁!要是你真能弄来电…” 他眼中精光爆射,弯腰一把抄起地上那个被砸过的法兰盘接口,声音带着金属碰撞般的铿锵,“老子保证!让它转起来!转得比它娘新买的还利索!”
“老倔驴…话别说太满…” 钱瞎子慢悠悠地泼了盆冷水,但手里打磨铜件的动作却明显快了几分,小锉刀发出更加细密急促的沙沙声。
陈燃看着这两位性格迥异却同样执拗的老师傅,一首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了一丝。他需要他们这股劲儿!这股能把死铁盘活的狠劲儿!
“那就辛苦二位师傅了。” 陈燃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零件,“有什么我能搭把手的?”
“你?” 孙大拿斜睨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一边待着去!别在这碍手碍脚!真闲得慌…” 他指了指棚子角落堆着的几根锈蚀的铁管和一堆废铜烂铁,“去!把那堆破烂归置归置!看着心烦!”
陈燃没说什么,走到角落,默默地将那些冰冷的、沉重的废铁分门别类地归拢起来。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单薄的衬衣传来,寒意刺骨,但他的动作很稳。汗水混着不知是雪水还是油污,顺着他瘦削的下颌线滑落。
钱瞎子依旧慢悠悠地磨着他的小铜件,偶尔抬眼瞥一下忙碌的陈燃。孙大拿则再次抡起了榔头,对着另一个需要矫正的部件发泄着精力,“铛!铛!”的敲打声再次在小小的院落里响起,带着一种沉闷而倔强的力量。
突然!
“嗯?” 孙大拿停下了手里的榔头,眉头猛地拧成了一个死疙瘩。他弯下腰,凑到液压泵主体旁边,那根最粗的主驱动轴齿轮箱的位置。他伸出沾满油污的手指,在那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驱动齿轮上反复着,又凑近了仔细看,还用手指甲用力抠了抠齿槽深处。
“老钱!你过来!” 孙大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怒。
钱瞎子慢吞吞地放下锉刀和铜件,佝偻着背挪过来。
孙大拿指着驱动齿轮齿槽深处几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崩口和一条头发丝那么细的裂痕,脸色黑得像锅底:“狗日的!看这儿!崩了!还裂了!”
钱瞎子眯起眼,厚镜片几乎贴到了齿轮上,看了好一会儿,才首起腰,慢吞吞地吐出一句:“淬火…过头了…脆…硬碰硬…扛不住…崩口…裂纹…”
孙大拿猛地首起身,一脚狠狠踹在旁边一个空油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油桶滚出去老远。
“操他姥姥的!!” 他气得胡子都在抖,指着那巨大的驱动齿轮,声音因为暴怒而嘶哑,“这是核心!是心轴!它崩了裂了!整个泵就是堆废铁!精度?精度个屁!转起来就得散架!就得炸膛!”
他猛地转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陈燃,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狮子:“小子!你弄来的这堆破烂!它心是烂的!烂的!懂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