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拿那一声暴怒的嘶吼,像榔头砸在铁砧上,震得小院里嗡嗡作响,连炉子上咕嘟冒泡的搪瓷缸子都抖了三抖。
“烂的!心是烂的!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他指着液压泵主体那根粗壮的主驱动轴齿轮,手指因为愤怒而哆嗦。齿槽深处那几个米粒大小的崩口,还有那条比头发丝还细、却像毒蛇般蜿蜒的裂纹,在昏黄的光线下,透着一股令人绝望的死气。
钱瞎子佝偻着背,厚镜片几乎贴在了齿轮上,浑浊的眼睛在崩口和裂纹上来回扫视,半晌,才慢吞吞吐出几个字:“老毛子…毛糙…淬火太狠…脆了…”
“脆了顶个屁用!” 孙大拿一脚踹飞脚边半截锈蚀的铁管,哐当一声砸在院墙上,“这是大轴!是根骨!它扛不住劲!别说压塑料壳子,就是空转,高速起来那点震动都能给它震裂开!到时候齿轮崩飞,油泵炸开,高压油喷出来,比开水还烫!谁在旁边谁倒霉!天王老子来了也白搭!”
他猛地扭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陈燃脸上,那眼神里是巨大的失望和被欺骗的怒火:“小子!你弄来的这堆铁疙瘩!是催命符!是要人命的玩意儿!趁早拉倒!别折腾了!老子不伺候了!” 说完,他气呼呼地抓起地上那件油光锃亮的破棉袄,胡乱往身上一套,转身就要往屋里走,背影写满了撂挑子的决绝。
棚子里瞬间死寂。只剩下炉火微弱的噼啪声和钱瞎子手里小锉刀无意识磨在铜件上的沙沙声,单调而压抑。
陈燃站在原地,没动。风雪卷进来的寒意似乎都被孙大拿的怒火烧没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窒息感。他看着地上那堆被拆解的零件,看着那个被宣判了死刑的巨大驱动齿轮,看着孙大拿决绝的背影。
妞妞苍白的小脸,手术室刺目的红灯,苏晚晴绝望的泪眼,还有怀里那张冰冷的纸片…所有的画面在他脑子里疯狂冲撞。不能停!停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孙师傅!” 陈燃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棚子里的死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心烂了…能不能换一个?”
孙大拿的脚步猛地顿住。他慢慢转过身,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诮:“换?你当这是自行车链条?说换就换?这是特种合金钢!是配对研磨的核心齿轮!尺寸、模数、硬度、精度!差一丝一毫都不行!你上哪找一模一样的去?做梦呢!”
“没有一模一样的…” 陈燃迎着他讥诮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往前走了一步,蹲在了那个巨大的驱动齿轮旁边,伸出手指,在那冰冷的、带着致命裂纹的金属上轻轻划过,“那就…造一个新的!”
“造?” 孙大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气极反笑,“小子!你他妈是不是冻傻了?知道造这么个玩意儿要什么吗?要精密车床!要热处理炉!要配套的合金钢料!要高级钳工一点点研磨!你有吗?老子有吗?就凭这破棚子?就凭老子这双手?还有钱瞎子那堆破铜烂铁?” 他指着角落里钱瞎子那些工具和拆散的旧仪表,语气充满了嘲讽。
钱瞎子停下了锉刀,厚镜片后的眼睛看向陈燃,浑浊的目光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没说话。
“没有车床,有锉刀,有砂轮。” 陈燃的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楔进孙大拿的怒火里,“没有热处理炉,有您老这堆煤炉子,有钱师傅的土方子。” 他指了指炉子上那罐黑乎乎、咕嘟冒泡的“焊药”,又指了指钱瞎子手里那件被磨得锃亮的精密铜件,“没有现成的合金钢料…”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小院里堆着的各种废弃铁件,最后落在墙角那几根孙大拿让他归置的、锈迹斑斑但异常粗壮的铁轨连接件上,“…这些,能不能熔?”
孙大拿脸上的讥讽凝固了。他看着陈燃,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墙角那几根黑黢黢、沉甸甸的旧铁轨连接件。那是早年厂里淘汰下来的,硬度极高,但杂质也多,脆性大,一般没人用。
“熔…熔它?” 孙大拿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动摇和一丝…被勾起的、属于老匠人的疯狂念头。
“对,熔。” 陈燃斩钉截铁,“没有一模一样的料,就用更硬的!杂质多,就多锻打!脆性大,就靠钱师傅的方子,用土法回火退火!精度不够…” 他看向钱瞎子,“钱师傅,您手里的活计,不就是磨出来的精度吗?一个齿轮,大一点,难磨一点,但…总比一个烂心的强!”
钱瞎子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那个精密铜件举到厚眼镜片前,对着昏黄的光线,极其缓慢地转动着,观察着每一个微小的弧面。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铜件,慢悠悠地看向孙大拿,声音含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料…够硬…锻打…去杂质…火候…我控…研磨…我磨…” 他顿了顿,厚镜片后的目光转向那个巨大的、带着裂纹的驱动齿轮,“尺寸…能测…能仿…”
孙大拿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动了几下。他看着钱瞎子那副油盐不进、却字字落在点子上的死样子,又看看陈燃那双沉静得近乎冷酷、却又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再看看墙角那几根冰冷的、沉重的铁轨件…一股久违的、属于挑战极限的、近乎偏执的狠劲,猛地从他心底窜了上来,瞬间压倒了刚才的暴怒和绝望!
“操!” 孙大拿猛地骂了一句,不是愤怒,倒像是给自己打气。他一把扯下刚套上的破棉袄,狠狠摔在地上!露出那身虬结肌肉的膀子,花白的头发茬子都似乎竖了起来!
“熔!老子就陪你疯一把!” 他眼中凶光毕露,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熊,“不就是锻个齿轮坯子吗?老子年轻时候,在公社铁匠铺,抡大锤打犁头,三天三夜不睡觉!钱瞎子!你那破方子靠不靠谱?别把好铁炼废了!”
钱瞎子没理他,慢吞吞地站起身,佝偻着腰走到炉子边,拿起一根铁钩子,扒拉开炉膛里半死不活的煤块,又往里添了几块新煤。火焰顿时窜起老高,映红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和厚厚的镜片。
“火…得猛…得匀…” 他慢悠悠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孙大拿不再废话,像打了鸡血一样冲到墙角,嘿哟一声,双臂肌肉坟起,硬生生抱起一根最粗最沉的铁轨连接件!那玩意儿少说也有百八十斤!他抱着沉重的铁件,像抱着一根巨大的烧火棍,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棚子中央空地上,哐当一声扔下,激起一片尘土。
“老钱!炉子伺候着!” 孙大拿吼了一嗓子,又冲陈燃喊道,“小子!别愣着!去!把院角那个破鼓风机给老子拖过来!没风,炉子烧不旺!”
陈燃二话不说,立刻冲向院角。那里果然堆着一个蒙满灰尘、锈迹斑斑的旧式手摇鼓风机。他用力把它拖出来,搬到炉子旁边,摇柄冰冷刺骨。
小院里瞬间热火朝天!
孙大拿蹲在地上,用粉笔头在那根冰冷的铁轨件上比划着,画着大致的切割线,嘴里骂骂咧咧地嫌弃料太硬太糙。
钱瞎子佝偻在炉边,用铁钩不断调整着煤块的位置,让火焰更加集中猛烈,那罐黑乎乎的“焊药”在炉火边煨着,古怪的气味更加浓烈。
陈燃则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一下下摇动着那沉重的鼓风机摇柄!呼呼的风声灌入炉膛,炉火瞬间由红转白,发出呼呼的咆哮,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驱散了棚子里的寒意,也映红了三个人脸上流淌的汗水和油污。
汗水顺着陈燃的鬓角、下巴,小溪般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被热气蒸腾成白烟。单薄的衬衣早己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每一次摇动摇柄,手臂的肌肉都传来撕裂般的酸痛,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呼哧作响。但他咬着牙,眼神死死盯着炉膛里越来越旺的火焰,盯着孙大拿画下的切割线,盯着钱瞎子专注控火的侧脸。
没有退路!
妞妞躺在病床上,等着钱救命!
龙哥的刀悬在头顶!
这堆铁疙瘩,就是唯一的希望!哪怕它的心是烂的,也要硬生生给它换一个!
“差不多了!停!” 孙大拿吼了一声。
陈燃松开摇柄,手臂酸麻得几乎抬不起来,扶着鼓风机大口喘气。
孙大拿拿起一把巨大的、带着锈迹的老式钢锯,锯齿在火光下闪着寒光。他呸呸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然后扎稳马步,将那把沉重的大钢锯,对准了铁轨件上画好的切割线!
“嗤——啦——!”
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响起!火星如同烟花般疯狂迸溅!孙大拿那虬结的臂膀肌肉高高坟起,古铜色的皮肤上青筋暴跳,汗水瞬间涌出,混合着油污和溅上的铁屑。他咬着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眼神凶狠地盯住锯条与铁轨接触的地方,每一次推拉都用尽全力,仿佛不是在锯铁,而是在和一头钢铁巨兽搏命!
钱瞎子佝偻在炉边,厚镜片反射着跳跃的火光,他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铁钎,不时探进炉膛,轻轻拨弄着那些烧得通红的煤块,确保火焰稳定而集中地舔舐着需要加热的部位。那罐黑乎乎的“焊药”在炉火边煨着,粘稠的表面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气泡,散发出的古怪气味更加浓郁刺鼻。
陈燃喘息稍定,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水,立刻走到钱瞎子旁边蹲下:“钱师傅,我能干点啥?”
钱瞎子没抬头,慢吞吞地用铁钎点了点旁边一堆散落的、粗细不一的铜线和几个被拆开的旧仪表线圈:“线…绕…加热感应圈…照着…旧齿轮尺寸…”
陈燃立刻明白了。这是要做简易的感应加热装置?他前世接触过一些皮毛,知道原理。他不再多问,拿起那些铜线和旧线圈,开始笨拙却异常专注地按照钱瞎子的指点缠绕起来。冰冷的铜线冻得他手指发麻,但他强迫自己忽略,一圈一圈,缠绕着渺茫的希望。
棚子里只剩下三种声音:孙大拿锯铁时那令人心悸的“嗤啦”声,鼓风机偶尔需要补风时陈燃摇动的“呼呼”声,还有钱瞎子铁钎拨动炉火的细微“叮当”声。汗水、油污、铁屑、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原始而粗粝的奋斗图景。
时间在无声的搏斗中流逝。孙大拿终于锯下了一块比旧齿轮略大一圈、形状粗糙的厚铁坯。他放下钢锯,累得呼哧带喘,胳膊都在微微发抖。那铁坯边缘参差不齐,像被狗啃过。
“妈的…这破玩意儿…真他娘的硬…” 他骂骂咧咧,抓起旁边一个沉重的铁砧(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又把铁坯夹到大铁钳上,拖到炉火最旺的地方加热。
铁坯在炉火的舔舐下,渐渐由暗红转为亮红,散发出惊人的热浪。
“老钱!火候!” 孙大拿吼道,眼睛死死盯着铁坯的颜色变化。
钱瞎子眯着眼,厚镜片后的目光精准地判断着:“再…三息…翻面…”
孙大拿屏住呼吸,默数着,猛地将烧得通红的铁坯夹出,放到铁砧上!同时,他另一只手己经抄起了那柄沉重的大铁锤!
“小子!让开!”
陈燃立刻退后。
“八十!八十!八十!” 孙大拿嘴里发出低沉的、如同号子般的吼声,伴随着每一次铁锤的抡砸!沉重的铁锤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通红的铁坯上!
“铛!!!”
火星如同暴雨般炸开!滚烫的铁屑西处飞溅!每一次撞击,都震得地面微微颤抖!那烧红的铁坯在重锤下痛苦地变形,发出沉闷的呻吟。孙大拿赤裸的上半身肌肉如同钢铁般隆起,汗水如同小溪般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滴落在滚烫的铁砧上,发出嗤嗤的声响,瞬间化作白烟。他眼神凶狠专注,每一次落锤都精准无比,手臂稳得像焊死的铁架,完全看不出这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陈燃站在一旁,被这原始而狂暴的力量所震撼。滚烫的气浪扑面而来,汗水刚流出来就被烤干。他看着那块顽铁在孙大拿的锤下,从一块丑陋的疙瘩,被硬生生砸出齿轮雏形的轮廓,看着那些粗糙的棱角在重击下被驯服…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伴随着巨大的酸楚,在他胸腔里冲撞。
这就是老匠人!用最笨的办法,跟最硬的钢铁死磕!硬生生要把死路砸出一条缝来!
孙大拿一口气砸了几十锤,首到铁坯颜色迅速暗下去,变硬。他立刻又将铁坯塞回炉火中,加热,再夹出,抡锤猛砸!如此反复。
每一次加热锻打,铁坯的形状就更加接近齿轮的轮廓,体积也在锤击下变得更加密实,表面那些粗糙的氧化皮和杂质被硬生生砸飞、剥离。汗水顺着孙大拿花白的头发茬子往下淌,混合着溅上的铁屑和油污,在他脸上、身上划出一道道黑色的痕迹。他的喘息越来越粗重,每一次抡锤都像是在榨干自己最后一点力气,但那眼神里的凶悍和倔强,却越来越亮!
终于,当铁坯再次从炉火中夹出,己经隐隐显出一个厚实、粗糙、但初具轮齿形态的齿轮坯子!虽然齿形歪斜,表面坑洼,但那股沉甸甸的厚重感,比旁边那个带着裂纹的原装货,更透着一股野蛮的生命力!
孙大拿放下铁锤,双手撑着膝盖,弯着腰,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顺着他肌肉的沟壑往下淌,在脚下积了一小滩水渍。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铁砧上那个依旧散发着高温和红光的齿轮粗坯,咧开嘴,露出一个疲惫却异常狰狞的笑容,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油烟气:
“狗日的…跟老子…斗…”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尖锐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猛地撕裂了棚户区风雪天的死寂!声音急促而凄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朝着老轴承厂仓库的方向疾驰而去!
警笛?!
棚子里的三个人,动作瞬间凝固!
孙大拿脸上的狰狞笑容僵住,猛地扭头望向警笛传来的方向,眼神惊疑不定。
钱瞎子拨弄炉火的铁钎停在半空,厚镜片后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陈燃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仓库!是仓库的方向!
难道是…龙哥的人?还是…陈耀祖那边出事了?自己昨晚埋下的雷…炸了?!
他来不及细想,也顾不上满身的汗水和疲惫,猛地站起身!几乎在同一时刻,他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里,那张薄薄的、写着“龙哥”“返水”“五五开”的纸片,仿佛瞬间变得滚烫,灼烧着他的皮肤!
龙哥!
必须立刻见到龙哥!
陈燃看也没看孙大拿和钱瞎子,转身就朝着院外冲去!动作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小子!你…” 孙大拿下意识地想喊住他。
陈燃的身影己经消失在风雪弥漫的院门口。只留下棚子里依旧灼热的炉火,铁砧上渐渐冷却的齿轮粗坯,还有两位老师傅面面相觑、惊疑不定的脸。刺耳的警笛声还在风雪中尖啸,如同不详的号角。
陈燃一头扎进风雪,朝着警笛相反的方向——他记忆中龙哥那个隐秘的台球厅据点,亡命狂奔!冰冷的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肺叶像被撕裂般疼痛,但他不敢停!
怀里的纸片滚烫!
仓库的警笛刺耳!
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