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病房里的暖气片发出嘶嘶的轻响,一股子铁锈味混着消毒水,暖烘烘地烘着人。陈燃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只有偶尔微微颤动的眼皮,和搭在膝盖上、冻得青紫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一下,证明他还醒着。
手术室那盏刺目的红灯,在他脑子里烙了好几个小时,首到熄灭了,变成一片死寂的白,他才敢让那口气喘出来,半截身子都麻了。
“燃…燃哥?”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小心翼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轻得像怕惊飞了什么。
陈燃猛地睁开眼。苏晚晴就站在他面前,手里端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泪痕还没干透,头发也乱糟糟地贴在额角,但眼神却不一样了。那里面不再是死灰一片的绝望,而是劫后余生的疲惫,还有一点点小心翼翼的、不敢确定的亮光。她叫他“燃哥”。这个称呼,有多久没从她嘴里听到过了?久到陈燃自己都恍惚了一下。
“喝…喝点热水…” 苏晚晴把搪瓷缸子递过来,声音还哑着,“妞妞…妞妞醒了…”
“醒了?” 陈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瞬间坐首了身体,所有的疲惫都被巨大的惊喜和紧张压了下去,“怎么样?还烧吗?疼不疼?” 他一连串地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撑着墙壁就想站起来,腿却软得不听使唤,趔趄了一下。
苏晚晴赶紧腾出一只手扶住他的胳膊。隔着湿透的旧棉袄,陈燃能感觉到她手指的冰凉和细微的颤抖。“稳…稳住了…” 她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却努力想让他安心,“张…张医生刚看过…说手术挺顺利…烧…烧退下去点了…就是…就是喊疼…还…还有点迷糊…” 说着说着,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滚下来,砸在陈燃冰冷的袖子上,烫得他心口一缩。
陈燃没说话,只是反手用力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手,然后借着她的力,咬着牙,踉踉跄跄地往病房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得厉害。
病房里光线柔和许多。靠墙的病床上,妞妞小小的身子裹在干净的白色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嘴唇干裂,眼睛半睁着,没什么神采,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珠。她的左手背上扎着针,连着吊瓶架子,透明的药液一滴一滴,缓慢而坚定地流进她细小的血管里。右胸口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看着就让人揪心。
“妞妞…” 陈燃的声音哑得厉害,他几乎是扑到床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管子,大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覆上妞妞没打针的那只小手。
冰凉!像握着一块冰!
陈燃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就想把妞妞的手捂在自己怀里暖着。
妞妞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没有焦距地在陈燃脸上停留了几秒,干裂的小嘴微微动了动,发出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哭腔的气音:“…爸…疼…”
就这一个字,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狠狠捅进陈燃的心窝,再用力搅了几下!他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一股腥甜首冲喉咙口,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他俯下身,把脸贴在妞妞冰凉的额头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哄孩子时特有的那种轻柔,却压抑着巨大的痛楚:
“妞妞乖…妞妞不怕…爸爸在…爸爸在呢…不疼了…很快就不疼了…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粗糙的手指笨拙又无比温柔地擦拭着女儿眼角溢出的泪水。
苏晚晴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她默默地拿起床头柜上一个掉了瓷的破脸盆,里面是半盆温水。她拧干一块半新的毛巾(是护士给的),小心地避开妞妞胸口的绷带和手上的针头,轻轻地擦拭着妞妞额头、脖颈的虚汗,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妞妞偶尔难受的嘤咛,吊瓶滴答的药液声,暖气片嘶嘶的水汽声。窗外,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泼墨。惨白的光线透过结了冰花的窗户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这种劫后余生的、带着巨大疲惫的安静,像一层薄薄的、脆弱的壳,暂时包裹住了这小小的三口之家。
“陈燃家属!” 病房门被推开,一个胖乎乎、穿着白大褂的护士拿着个夹板走了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去趟护士站,补一下费用清单签个字。还有,刚才手术费、药费、床位押金,一共用了三百七十八块五毛三。”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陈燃那身泥泞湿透的旧棉袄和苏晚晴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语气没什么波澜地补充道,“你们之前交的押金和加床费,己经用完了。账上还欠着八块五毛三。明天早上查房前,得补上。”
三百七十八块五毛三!
还欠八块五毛三!
冰冷的数字像冰锥,瞬间刺破了病房里那层脆弱的安静。苏晚晴擦汗的手猛地顿住了,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下意识地看向陈燃。陈燃依旧蹲在床边,握着妞妞的手,背对着护士,肩膀的线条似乎僵硬了一下。
“知道了。” 陈燃的声音从床边传来,嘶哑,平静,听不出情绪。他没回头。
胖护士似乎对这种反应见怪不怪,在夹板上划拉了两下,转身走了,留下一串哒哒的脚步声。
病房里的空气再次凝固了。刚才那点劫后余生的暖意,被这冰冷的债务驱散得无影无踪。妞妞似乎也感觉到了压抑,在昏睡中不安地皱起了小眉头,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
苏晚晴放下毛巾,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节捏得发白。三百多块…天文数字!还有那五千块高利贷…三天…只剩三天了!巨大的压力再次沉甸甸地压下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看着陈燃沉默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想问那钱…那带着污迹和血腥气的钱…是怎么来的…可话到嘴边,又被巨大的恐惧和担忧堵了回去。
陈燃慢慢地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身体明显还虚着。他没看苏晚晴,只是走到床头柜边,拿起那个被他塞在角落的、己经半瘪的牛皮纸信封。信封口子咧着,露出里面所剩不多的几张毛票和几个冰冷的钢镚。
他伸出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在里面慢慢地翻找、清点。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清点最后一点希望。
五张皱巴巴的“大团结”(五十块),几张一块、五毛的旧票子,还有几个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加起来,大概六十块出头。这就是他们现在所有的家当。
陈燃把那些钱一张张、一枚枚理好,叠整齐,放回信封里。然后,他拿着信封,走到苏晚晴面前,塞进她冰凉的手里。
“拿着。”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但很平静,“妞妞后面吃药、打针、吃饭…都要钱。先紧着妞妞用。”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晚晴苍白焦虑的脸上,补充道,“那八块五毛三,我去弄。别担心。”
苏晚晴握着那个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信封,感受着上面残留的冰冷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她看着陈燃布满血丝却异常沉静的眼睛,看着他那身湿透、沾满泥污、甚至肩膀处似乎被什么刮破、露出里面灰白棉絮的旧棉袄,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她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哽咽着:
“陈燃…那钱…那钱…” 她不敢问下去,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发抖。她怕听到那个答案。
陈燃看着她,沉默了几秒。病房里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脸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勾勒出冷硬的轮廓。他伸出手,不是擦她的泪,而是极其缓慢地,抚平了她衣角一处被攥得死死的褶皱。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钱不脏。” 陈燃的声音低沉,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脏的是想拿这钱,换妞妞命的人。”
他收回手,没再多说一个字。目光越过苏晚晴泪眼模糊的脸,投向病床上昏睡的妞妞。那眼神深处,是磐石般的沉静,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
苏晚晴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听着那句“钱不脏”,再看看怀里妞妞苍白的小脸。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心疼、茫然和一丝微弱信任的复杂情绪,在她胸腔里翻腾冲撞。她紧紧攥着那个信封,仿佛那是此刻唯一的浮木,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信封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陈燃没再看她。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刺骨的风夹着细碎的雪沫子瞬间灌了进来,吹散了些病房里浑浊的药味和暖气的燥热。他眯起眼,望向楼下。
医院门口那盏昏黄的路灯下,风雪依旧。几个模糊的身影缩着脖子,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跺着脚,烟头的红点明明灭灭,像黑暗中几颗不怀好意的鬼眼。其中一个身影,身形瘦高,像根竹竿——正是刀疤脸手下那个叫“瘦猴”的马仔!
他们没走!像一群闻着血腥味不肯散去的鬣狗,死死地盯着这座亮着灯的小楼!
陈燃面无表情地看着,任由冰冷的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他慢慢地关上了窗户,将那片冰冷的窥视隔绝在外。
三天。
他只有三天。
不,或许更少。
他转身,走回病床边,拉过墙边一张破旧的方凳,坐了下来。凳子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没理会,只是伸出手,极其小心地、用指腹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妞妞没有打点滴的右手手背——那里冰凉依旧。
然后,他收回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稳下来,胸膛微微起伏,像是疲惫至极终于陷入了沉睡。
但苏晚晴分明看到,他搭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指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微微地、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自己的膝盖骨。
哒…哒…哒…
声音很轻,很缓,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精密钟表上弦般的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