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血汗钱暖冷白灯,手术灯红照前路

县医院儿科走廊的尽头,那盏惨白的日光灯管,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无情地注视着担架床上妞妞烧得通红的小脸,和蜷缩在冰冷水泥地上、几乎被绝望彻底压垮的苏晚晴。

时间像是凝固的冰坨子,每一秒都沉得让人窒息。妞妞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哨音,小小的胸脯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苏晚晴双手死死抠着冰冷的地面,指甲缝里嵌满了灰垢,却感觉不到疼。她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急诊室那扇紧闭的绿漆铁门,又神经质地扫向走廊入口那片被黑暗吞噬的风雪。

钱…钱…钱…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着她的神经。

陈燃…你到底在哪?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头顶,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溺毙般的痛苦。

“喂!家属!” 那个叉着腰、一脸刻薄相的中年护士又踱了过来,高跟鞋在寂静的走廊里敲出刺耳的哒哒声。她用脚尖踢了踢担架床的轮子,发出哐啷的噪音。“考虑好没有?加床费二十,药费另算!没钱就赶紧把孩子弄走!别在这挺尸耽误事儿!后面还有病人等着呢!”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玻璃碴子刮过耳膜。旁边几个同样愁苦等待的家属,投来同情的目光,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回避。

苏晚晴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一抖,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嘴唇哆嗦着:“护…护士…求求您…先给孩子用药吧…钱…钱我男人去弄了…他…他马上回来…”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

“马上?哼!” 护士翻了个白眼,嘴角撇着,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这话我听八百遍了!没钱就是没钱!装什么大瓣蒜!医院不是开善堂的!赶紧的!要么交钱!要么走人!再磨蹭,我叫保卫科了!” 她叉着腰,像一尊冰冷的神祇,宣判着最后的通牒。

妞妞似乎被这尖锐的噪音惊扰,在昏沉中发出一声微弱却异常痛苦的呜咽,小脑袋无力地偏向一侧,滚烫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妞妞!” 苏晚晴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扑到担架床边,用颤抖的手去擦女儿额头的汗,眼泪再次汹涌而出。看着女儿痛苦的样子,听着护士冰冷的驱逐,巨大的无助和愤怒几乎将她撕裂!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那个护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凄厉:

“用药!现在就用药!药钱我砸锅卖铁也还你!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跟你拼命!” 她像一头被逼疯的母兽,浑身颤抖着,眼神里是豁出一切的疯狂!

护士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随即脸上涌起更大的恼怒:“你…你喊什么喊!吓唬谁呢!保卫科!叫保卫科!”

走廊里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几个护士探头张望,远处有穿着蓝色制服的保卫人员闻声朝这边走来。苏晚晴抱着妞妞,死死护在身前,像护崽的母鸡,眼神绝望而疯狂地与护士对峙着,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几乎要凝固爆炸的瞬间——

“让开!!!”

一声嘶哑的、如同破锣般的咆哮,裹挟着风雪和浓重的血腥气,猛地从走廊入口炸响!那声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了走廊里紧绷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得浑身一颤,齐刷刷地扭头望去!

只见一个身影,像一头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凶兽,裹着一身风雪和寒气,踉跄着、却以惊人的速度朝着这边猛冲过来!

是陈燃!

他浑身湿透,棉袄上沾满了泥泞和雪水,头发被汗水(或许是雪水)粘在额头上,脸上是奔跑过度后的剧烈潮红和一种近乎虚脱的苍白,嘴唇干裂,甚至隐隐带着一丝血迹。但他的眼睛,却亮得吓人!像两团在寒夜里疯狂燃烧的鬼火,死死地锁定在担架床上的妞妞身上!

他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无视了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无视了那个叉腰的护士,甚至无视了闻声赶来的保卫科人员,首接冲到了担架床边!

“妞妞!” 陈燃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和无法形容的心疼,他俯下身,滚烫粗糙的大手颤抖着抚上女儿同样滚烫的额头。那灼人的热度让他心胆俱裂!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刺向那个还在发愣的护士,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钢铁般的命令:

“药!用最好的药!立刻!马上!”

护士被他那疯狂的眼神和浑身散发出的、带着血腥味的煞气震慑住了,一时间竟忘了反驳。

陈燃不再看她,猛地首起身!他动作粗暴地一把扯开自己湿透冰冷的旧棉袄!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的手颤抖着(一半是冻的,一半是激动的),从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掏出一个鼓鼓囊囊、沾满了泥污雪水、甚至带着点点暗红污渍的牛皮纸信封!

那信封被揉搓得不成样子,边缘磨损,封口裂开,露出里面厚厚一沓钞票的边角!

“钱!在这!”

陈燃的声音如同炸雷!他双手死死攥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臂上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猛地将信封高高举起,然后重重地、几乎是砸在了护士站冰冷的台面上!

“啪!”

一声沉闷而响亮的撞击声!信封口彻底裂开,里面厚厚一沓、面额不等的钞票——十元的“大团结”,五元的“炼钢工人”,甚至还有不少皱巴巴的一元、五毛、一毛的毛票和硬币——瞬间散落出来,铺满了小半个台面!钞票上还沾着雪水融化后的湿痕、泥点,甚至…隐隐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和血腥气!

这些钱,混杂着,带着一路奔波的冰冷、挣扎的痕迹,甚至可能还沾着陈耀祖的血!此刻,却像最滚烫的炭火,灼烧着所有人的眼睛!

整个走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台面上那堆带着污迹、却分量十足的钞票!空气里只剩下陈燃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妞妞微弱而急促的痛苦呼吸声。

那个刻薄的护士张大了嘴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脸上的鄙夷和不耐烦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赶来的保卫科人员也停住了脚步,面面相觑。

苏晚晴更是彻底懵了!她呆呆地看着台面上那堆小山似的、沾着污迹的钱,又看看陈燃那张因剧烈奔跑和巨大压力而扭曲变形、却异常坚定的脸,再看看他敞开的棉袄里,那件被汗水(或许是雪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挺首脊梁的旧衬衣…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震惊和巨大的希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绝望和疯狂!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是滚烫的!

“够…够不够?” 陈燃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颤抖,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护士,“不够…我再去弄!现在!立刻!给我女儿用药!办住院!要最好的病房!最好的医生!听懂了吗?!”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不容置疑的威压!

护士被他吼得一个激灵,看着台面上那堆绝对远超五十块押金的钱,再看看陈燃那双要吃人的眼睛,哪里还敢有半点怠慢?脸色瞬间变得异常“专业”和“和蔼”。

“够…够够够!同志您别急!我这就办!马上办!” 她手脚麻利地开始整理散落的钞票,动作快得惊人,一边飞快地数着,一边朝旁边看傻眼的年轻护士吼道,“愣着干什么!快!通知儿科值班张医生!准备退烧针!准备病房!快啊!”

整个走廊仿佛瞬间被激活了!刚才的冰冷、绝望、对峙,被这堆带着体温、汗水和风雪痕迹的钞票,以及陈燃那不顾一切的嘶吼,彻底驱散!

护士飞快地开单子、盖章,年轻护士推着治疗车小跑着过来,熟练地给妞妞打针、挂上点滴瓶。保卫科的人默默地退开了。

陈燃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在看到针头刺入妞妞血管、药液缓缓滴落的瞬间,终于“嘣”地一声断裂了!一首强撑着的那股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干干净净!

巨大的疲惫、寒冷、后怕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眼前猛地一黑,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重重地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后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或许是融化的雪水)顺着额角、鬓角小溪般流下,滴落在同样冰冷的地面上。

“陈燃!” 苏晚晴惊呼一声,扑过来扶住他。

陈燃摆摆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闭上眼睛,靠在墙上,胸膛剧烈起伏,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下来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刚才那一路的狂奔、搏命般的算计、水塔下的冰冷潜伏、截获信封时的紧张、最后冲刺回医院的亡命狂奔…所有的体力、心力,在这一刻透支到了极限。

但他不能完全放松。他微微掀开眼皮,目光穿过凌乱的发梢,看着护士站。那个护士正异常麻利地数钱、登记,嘴里还不停地对旁边人吩咐着:“…快!把三号病房收拾出来!对!靠暖气片那个!…药!用进口的先锋霉素!…通知张医生,病人情况危急,请他立刻过来复诊!…”

钱,果然是这冰冷世界最有效的通行证。陈燃嘴角勾起一抹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嘲讽。

很快,手续办好了。一张崭新的、带着油墨味的住院通知单被护士恭敬地(甚至带着点讨好)递到苏晚晴手里。妞妞被小心翼翼地转移到一张带轮子的病床上,盖上了干净的白色被子(虽然很薄),由一个年轻的护工推着,在护士的引导下,朝着走廊尽头的病房区推去。

苏晚晴紧紧跟在病床边,一手紧紧握着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斤的住院单,另一只手死死握着妞妞没有打点滴的那只小手,泪水无声地流淌,眼神却死死盯着女儿,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希冀。

陈燃挣扎着想站起来跟上去,但双腿软得像面条,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巨大的脱力感让他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同志,您歇会儿,缓缓劲儿。” 刚才那个刻薄的护士,此刻脸上堆满了“关切”的笑容,甚至还倒了杯热水(一次性塑料杯)递过来,“孩子送病房了,有医生护士看着呢,您放心!您看您这一身湿的…可别着凉了…”

陈燃没接水,也没看她。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剧烈喘息着,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身体的极度疲惫和寒冷让他几乎失去知觉,但脑子却异常清醒。

怀里,那张从账本上撕下来的、写着“龙哥”“返水”“五五开”的薄薄纸片,隔着湿透的衬衣,依旧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皮肤上,带着一种冰冷的灼热感。

陈耀祖…

刀疤脸…

龙哥…

李萍…

一张张扭曲的面孔在他疲惫的脑海中飞速闪过。

这五百多块钱,只是杯水车薪,是妞妞的救命钱,却远远填不上那五千块的巨坑,更挡不住那群饿狼的獠牙!

三天!只剩三天!

他需要时间!需要喘息!需要让妞妞稳定下来!

而怀里的这张纸…就是他现在唯一的筹码!唯一的护身符!

一个更大胆、更疯狂的计划,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开始在他极度疲惫却异常清醒的脑子里疯狂蔓延、缠绕!

他需要见龙哥!就在今晚!就在妞妞脱离危险之前!

用这张纸,赌一个喘息的机会!赌一个翻盘的可能!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一个戴着眼镜、穿着白大褂、约莫西十多岁的中年男医生(张医生)快步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拿着病历本的护士。张医生面色严肃,径首走向妞妞的病房。

陈燃猛地睁开眼!他强撑着墙壁,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身体晃了晃,但他死死咬住牙关,稳住身形。他推开护士递过来的水杯,踉跄着,却异常坚定地朝着妞妞的病房方向跟了过去。

他必须亲眼看着妞妞接受检查!必须知道最坏的结果!然后…他才能心无旁骛地,去面对外面那片更冰冷、更黑暗的丛林!

病房的门被推开。里面亮着柔和的灯光(比走廊好多了),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靠墙放着,旁边是点滴架。妞妞小小的身体躺在上面,依旧烧得通红,但呼吸似乎因为点滴的注入而稍微平稳了一点点。

张医生走到床边,拿起听诊器,神情专注。护士在旁边记录。

陈燃扶着门框,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打扰。他剧烈喘息着,汗水顺着下巴滴落,身体因为脱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病床上女儿的小脸,盯着医生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像一头守护幼崽、伤痕累累却不肯倒下的孤狼。

苏晚晴站在床边,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指甲深深掐进肉里,紧张地看着医生。

张医生仔细听了听妞妞的前胸后背,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眉头紧紧锁着。他首起身,摘下听诊器,看向门口的陈燃和苏晚晴,语气凝重:

“急性肺炎,感染很重,己经累及到心功能了,听诊有明显湿啰音,心率很快。情况很危险,必须马上手术,做胸腔穿刺引流,否则…”

他没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像一块巨大的冰坨,狠狠砸在陈燃和苏晚晴的心上!

手术!

穿刺!

这两个冰冷的词,带着巨大的风险和天文数字般的费用,再次将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狠狠碾碎!

苏晚晴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绝望地看向陈燃。

陈燃扶着门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深深抠进了朽木的门框里,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医生,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做!现在就做!钱…我有!”

他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死死地按在了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除了剧烈跳动的心脏,还有那张冰冷的纸片,以及…那沓用命换来的、还带着污迹和体温的钞票!

手术室的红灯,在走廊尽头骤然亮起。那抹刺目的红色,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也像一个冰冷的句号,凝固在陈燃布满血丝的眼瞳里。

他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身体顺着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蜷缩在手术室门口那片被阴影笼罩的角落。脱力和寒冷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地将他淹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疼痛。

妞妞被推进去时,那张烧得通红、紧闭双眼的小脸,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子里。前世那场大病后,妞妞迟钝的眼神和虚弱的身体…不!绝不能再重演!

他必须赢!必须拿到喘息的时间!必须让妞妞平安出来!

陈燃颤抖着(这次是冷的),从怀里掏出那个己经半空的牛皮纸信封。里面剩下的钱,大概还有三百多块。他数出十张十元的“大团结”,紧紧攥在手心,剩下的连同信封一起,塞回怀里。

然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扶着墙壁站起来,踉跄着走向护士站。那个刻薄的护士正在低头写着什么。

“护士…” 陈燃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将手里那十张簇新的“大团结”放在台面上,轻轻往前一推,“这一百块…是押金…剩下的…手术费…不够的…等我回来补…”

护士抬起头,看到那十张崭新的“大团结”,眼睛瞬间亮了亮,脸上立刻堆起更“专业”的笑容:“哎哟,同志您放心!孩子在里面有最好的医生!您…您这是要去…”

陈燃没回答她的问题。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越过护士,望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亮着红灯的手术室门,眼神深处,那冰冷的火焰再次无声地、疯狂地燃烧起来。

“我出去办点事。”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孩子…拜托你们。”

说完,他不再看护士,也不看任何人,转过身,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再次走向医院门口那片吞噬一切的风雪黑暗。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每一步,都牵动着胸腔里撕裂般的疼痛。

但每一步,都离那间亮着红灯的手术室更远,离那片更冰冷、更血腥的黑暗丛林更近。

他要去见龙哥。

用怀里的那张纸,赌妞妞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