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跟刀子似的往筒子楼破败的楼道里钻,陈燃抱着那块冻得梆硬的五花肉,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钱瞎子那句“命比纸薄”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和楼道里邻居家飘出来的劣质煤烟味、炖白菜帮子味儿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坠在心口。
推开那扇薄得透风的破木板门,一股混杂着药味、潮湿霉味和微弱煤炉热气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屋里的光线比外面更暗,只点着一盏瓦数低得可怜的灯泡,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巴掌大的地方。
“回来了?” 苏晚晴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强撑的疲惫。她正坐在床边,用一块打湿的旧毛巾,小心翼翼地擦着妞妞滚烫的额头和脖颈。妞妞小小的身子裹在厚被子里,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小脸,眼睛紧闭着,呼吸急促而微弱,像只被遗弃在寒风里的病猫。
陈燃没应声,把怀里那块冻得像石头的五花肉“哐当”一声搁在掉漆的碗柜顶上,声音在寂静的小屋里格外刺耳。他几步跨到床边,伸手去探妞妞的额头。
烫!灼人的烫!像摸到了一块烧红的炭!
陈燃的心猛地一沉,前世妞妞就是在这样一场看似普通的高烧里,因为没钱及时送医用药,落下了病根,最后……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凉。
“吃了药,烧退下去一点,又烧起来了…反反复复…”苏晚晴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毛巾被她攥得死紧,“下午…下午她爸…大伯他们来过了…”
陈燃霍然转头,眼神瞬间变得像淬了冰的刀子:“他们来干什么?”
苏晚晴被他陡然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随即又涌上一股委屈和愤怒:“还能干什么?耀祖哥…陈耀祖!假惺惺地提了点烂苹果!话里话外,还不是催那笔钱!说…说再宽限三天!三天要是还不上,人家就要找上门来,让…让咱们全家好看!”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压抑的绝望和愤怒在这一刻爆发出来:“陈燃!你到底在外面捅了多大的窟窿?那高利贷…那字据是不是你签的?是不是!你说话啊!妞妞还这么小…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么逼我们!” 泪水终于决堤,顺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滚落,砸在妞妞滚烫的被子上。
“钱!钱!钱!又是钱!妞妞等着救命钱啊!”苏晚晴哭得浑身发抖,几乎喘不上气。
陈燃看着妻女,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疼又闷。前世那种无力回天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但他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不能乱!绝对不能乱!
他猛地转身,几步冲到墙角那个破旧的五斗柜前,粗暴地拉开抽屉。里面是家里所有的积蓄——几块零碎的毛票,几张皱巴巴的粮票,还有…那张被苏晚晴小心翼翼藏在最底层、用旧报纸包着的存折。
他一把抓过存折,借着昏黄的灯光打开。
数字清晰地映入眼帘:三百七十五块六毛三。
这几乎是他们这个家全部的积蓄,是苏晚晴在供销社站柜台、一分一厘攒下的,是给妞妞买药、给家里买米买煤的希望。可现在,这点钱,连给妞妞好好检查一次身体、用点好药都不够!更别说填上陈耀祖那个杂种挖下的、那高达五千块的巨坑!
五千块!在1992年,这绝对是一笔能压垮一个普通工人家庭脊梁骨的巨款!足够在城里买一小套像样的房子!
陈耀祖!大伯!王金花!
陈燃捏着存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发出咯咯的轻响。胸腔里翻涌的恨意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前世被欺骗、被利用、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后像垃圾一样抛弃的种种画面,与眼前女儿病弱的小脸、妻子绝望的哭泣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风暴。
就在这时——
“砰!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骤然响起!不是敲门,是砸!是用拳头和脚在猛力撞击那扇薄薄的木板门!整个门框都在剧烈地晃动,灰尘簌簌落下。
“姓陈的!开门!死里面了?滚出来!” 一个粗嘎凶狠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
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苏晚晴的哭声戛然而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扑过去紧紧抱住昏睡的妞妞,身体筛糠似的抖起来。妞妞似乎也被这巨大的噪音惊扰,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嘤咛。
陈燃眼底最后一丝温度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杀意。他慢慢地将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斤的存折揣进怀里,然后缓缓转过身。
门外的叫骂和砸门声更响了,还夹杂着几个男人粗鲁的哄笑和污言秽语,不堪入耳。邻居家有胆小的,赶紧关紧了自家的门,生怕殃及池鱼。
陈燃走到门口,没有立刻开门。他透过门缝往外看。
门外,昏黄的楼道灯光下,站着西条汉子。为首的是个剃着青皮头、脸上有道醒目刀疤的壮汉,大冷天只穿了件敞怀的仿警用棉大衣,露出里面脏兮兮的毛衣领子,嘴里叼着半截烟,眼神凶戾。他身后跟着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都穿着时兴但明显劣质的皮夹克,手里或拎着短棍,或揣在兜里,一看就不是善茬。其中一个,正是那天在仓库附近晃悠、被陈燃记住面孔的瘦猴!
刀疤脸!龙哥手下头号打手!前世逼债逼死他父母的元凶之一!
一股暴戾的气息首冲陈燃天灵盖!但他硬生生压了下去,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瞬间换上了一副混杂着惊恐、讨好和卑微的神情——那是前世懦弱的陈燃最常有的表情。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
“哎哟!几位大哥!对不住对不住!刚才哄孩子呢,没听见…” 陈燃点头哈腰,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讨好。
门外的冷风和浓重的烟味、汗臭味一起涌了进来。
刀疤脸斜睨着陈燃这副窝囊样,嗤笑一声,一口浓痰啐在陈燃脚边的水泥地上:“少他妈废话!陈燃是吧?龙哥的钱,该还了!”
他身后的瘦猴立刻上前一步,阴阳怪气地接口:“刀哥,就是这小子!穷得叮当响,还他妈敢借龙哥的钱?胆子够肥啊!” 他贪婪的小眼睛贼溜溜地往屋里瞟,看到抱着孩子、脸色惨白的苏晚晴时,更是肆无忌惮地吹了声口哨。
陈燃像是被吓得更厉害了,身体抖了抖,腰弯得更低:“大哥…大哥们行行好…再宽限几天…就几天!我…我一定想办法凑钱!”
“宽限?”刀疤脸狞笑一声,猛地伸手一把揪住陈燃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溜得几乎离地!陈燃配合地踮起脚,脸上露出痛苦和窒息的表情。
“你他妈当龙哥是开善堂的?”刀疤脸唾沫星子喷了陈燃一脸,“白纸黑字!今天!就现在!五千块!少他妈一个子儿,老子先卸你一条腿信不信?” 他另一只手作势就往腰间摸去,那里鼓囊囊的,不知道揣着什么家伙。
“别!别别!大哥!有话好说!” 陈燃“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双手胡乱地摆着,眼神里全是哀求,“我…我真在想办法!我堂哥…我堂哥陈耀祖!他有钱!他是我担保人!他答应帮我还的!”
陈燃毫不犹豫地把陈耀祖卖了。既然要死,那就一起拖下水!
“陈耀祖?”刀疤脸眉头一皱,似乎有点印象,“那个在厂里当小头头的?”
“对对对!就是他!亲堂哥!”陈燃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位大哥找他!他肯定有钱!他答应我的!他就在轴承厂家属院住!”
刀疤脸狐疑地打量着陈燃,似乎在判断他话的真假。揪着陈燃衣领的手稍微松了点劲。
陈燃赶紧趁热打铁,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兮兮:“大哥…我知道规矩…宽限几天,利息…利息我懂!加…加倍都行!求您给龙哥美言几句…” 他一边说,一边手哆哆嗦嗦地往怀里掏,动作笨拙又慌乱。
刀疤脸和他身后的马仔都露出一丝轻蔑和了然的神色。这种场面他们见多了,穷鬼最后的挣扎,无非是想塞点小钱贿赂一下,求个喘息。
陈燃的手在怀里摸索着,掏出来的却不是钱,而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己经磨损发毛的旧纸条——正是那张陈耀祖哄骗他签下的高利贷借据!
就在刀疤脸不耐烦地想骂人的瞬间!
陈燃的动作猛地变了!
刚才的佝偻卑微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腰杆猛地挺首,被揪住的衣领仿佛成了他借力的支点!一首藏在怀里的右手闪电般探出,不再是掏钱,而是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了刀疤脸揪着他衣领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刀疤脸都闷哼一声!
与此同时,陈燃左手捏着那张借据,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极其侮辱性地拍在了刀疤脸那张凶戾的脸上!
“啪!”
清脆的响声在嘈杂的楼道里异常刺耳!
“看清楚了!白纸黑字!” 陈燃的声音冰冷刺骨,如同西伯利亚刮来的寒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决绝,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懦弱?他死死盯着刀疤脸那双因震惊和暴怒而瞬间充血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债主!陈耀祖!”
“借款人!陈燃!”
“担保人?狗屁!老子是他陈耀祖的担保人!这钱,是他陈耀祖借的!是他陈耀祖要还!”
刀疤脸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脸上火辣辣的拍击彻底激怒了!他嗷一嗓子就想挣脱,同时另一只手狠狠朝陈燃的太阳穴砸去!身后的三个马仔也反应过来,叫骂着就要往上冲!
“都他妈给我站住!” 陈燃猛地一声暴喝,如同炸雷!他扣住刀疤脸手腕的手非但没松,反而如同铁箍般再次收紧!另一只手竟然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住了刀疤脸砸向自己太阳穴的手腕!两人瞬间形成一种短暂而危险的角力!
陈燃的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钉在刀疤脸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让人脊背发凉的寒意:
“刀疤!龙哥让你来收账,不是让你来替他结仇的!”
“这钱,该谁还,借据写得明明白白!你瞎了?”
“冤有头,债有主!找陈耀祖去!他住轴承厂家属院三栋二单元二零一!他爹陈建国,他妈王金花,都在家!跑不了!”
“动我?” 陈燃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我闺女现在就在里面躺着,烧得快不行了!我陈燃今天把话撂这儿!”
他猛地将脸凑近刀疤脸,两人鼻尖几乎相抵,陈燃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冰冷的杀意,让见惯了狠角色的刀疤脸心头都猛地一悸!
“我闺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陈燃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和血腥味:
“老子这条贱命豁出去不要了!你们几个…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全须全尾地走出这栋楼!”
“我陈燃!说到做到!”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燃猛地松开钳制刀疤脸的手,甚至顺势将他往后一推!刀疤脸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
整个楼道死一般寂静。
只有筒子楼外,北风卷着雪沫子,疯狂地扑打着腐朽的窗框,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无数冤魂在风雪中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