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脸那帮人骂骂咧咧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楼道尽头,带走了那股子令人窒息的暴戾,也带走了最后一点虚假的“宽限”。风从被砸得有些变形的门缝里灌进来,呜呜作响,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陈燃和苏晚晴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
屋里死寂。
苏晚晴抱着妞妞,像一尊被抽干了力气的泥塑,瘫坐在冰冷的床边。刚才那番惊吓,彻底耗光了她最后一丝强撑的勇气。妞妞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脸烧得更红,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的风箱。那微弱的嘤咛,像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陈燃的神经。
“呜…呜…” 压抑的呜咽终于从苏晚晴喉咙里挤出来,不是嚎啕,是那种被绝望彻底碾碎、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悲鸣。眼泪无声地汹涌,混着妞妞额头的汗,浸湿了陈燃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肩头。
“钱…钱没了…妞妞怎么办…他们…他们还会来的…” 她语无伦次,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怀里那张轻飘飘的存折,此刻重得让她几乎抱不住妞妞。
陈燃站在屋子中央,手脚冰凉。刚才面对刀疤脸时那股子豁出命的狠劲,像退潮一样迅速消散,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冰冷刺骨的现实。他环顾这个家徒西壁的小屋:掉了漆的碗柜顶上,那块冻得硬邦邦的五花肉像块讽刺的墓碑;墙角那个蜂窝煤炉子,炉膛里的火苗不知何时己经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五斗柜抽屉敞开着,里面空空荡荡,像一张咧开嘲笑的嘴。
三百七十五块六毛三。这就是他们所有的筹码。
前世妞妞那场高烧后落下的病根,像毒蛇一样缠上他的记忆。肺炎?心肌炎?那些模糊却足以致命的医学名词,每一个都在啃噬他的理智。不能再拖了!一分一秒都不能!
他猛地转身,几步冲到床边,动作近乎粗暴地从苏晚晴怀里接过滚烫的妞妞。小身体软绵绵的,烫得吓人。
“走!去医院!” 陈燃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医…医院?” 苏晚晴被他的动作惊得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茫然又惊恐,“哪…哪还有钱去医院?挂号都要一块钱…”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空荡荡的胸口,仿佛那轻飘飘的存折还在怀里。
“没钱也得去!先挂上号再说!” 陈燃低吼,心像被油煎火燎,“妞妞等不起!”
他不再看苏晚晴,用家里唯一一条厚点的旧毯子将妞妞裹紧,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小脸。然后一把抓起碗柜顶上那块冻肉——这东西现在没用,但也许…也许能换点钱?哪怕几块钱也好!他脑子里飞速盘算着能卖点啥,可环顾西周,除了几件破家具和身上这身棉袄,连个像样的物件都没有!一股深切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击倒。
“你在家待着!锁好门!谁叫都别开!” 陈燃把冻肉塞进怀里,冰冷的触感激得他一哆嗦,但此刻这点冷算什么?他抱着妞妞就往外冲。
“陈燃!” 苏晚晴猛地站起来,声音尖利,“外面雪那么大!妞妞吹不得风啊!万一…万一路上…”
“那也比烧死在家里强!” 陈燃猛地回头,眼睛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你在家!等我!”
他不再犹豫,用脚勾开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一头扎进了楼道呼啸的风雪里。
寒风裹挟着雪沫子,劈头盖脸地砸来,瞬间迷住了眼睛。陈燃把妞妞的脸紧紧护在自己胸口,用后背挡住最猛烈的风刀。筒子楼外,积雪己经没过脚踝,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像吸进了无数碎玻璃渣。怀里的妞妞被冷风一激,发出更痛苦的、小猫似的呜咽。
去哪?最近的区医院?不行!那地方就是个无底洞!前世他爸摔断腿进去,没几十块连个正经医生都见不到!陈燃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前世的记忆碎片。对了!城西!靠近老轴承厂那片棚户区边上,有个老诊所!坐诊的是个从大医院退下来的老大夫,姓胡,脾气倔,手艺好,最重要是…便宜!而且,有时候可以赊账!
认准了方向,陈燃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顶着风雪,朝着城西那片低矮破败的棚户区艰难跋涉。风雪肆虐,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他孤零零的身影,抱着小小的女儿,在苍茫的白色世界里,像一个渺小的、随时会被吞没的黑点。
风雪似乎也欺软怕硬。在城西另一片相对齐整些的轴承厂家属院,雪势明显小了不少。三栋二单元楼下,一辆崭新的、漆水锃亮的“建设牌”125摩托车,神气活现地停在单元门口,车把手上还挂着两个崭新的红色安全头盔。这玩意儿在1992年,绝对是身份和家底的象征,引得路过的邻居频频侧目。
陈耀祖穿着一身笔挺的藏青色呢子大衣,里面是雪白的衬衫,打着一条醒目的红领带,头发梳得油光水亮,一丝不乱。他正小心翼翼地用手套拂去摩托车座垫上刚落下的零星雪花,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旁边站着精心打扮过的王金花,穿着件崭新的绛紫色呢子外套,脖子上还系了条鲜艳的丝巾,头发烫得一丝不苟,脸上擦了厚厚的雪花膏,显得格外富态。
“耀祖啊,这车…真威风!” 王金花摸着冰冷的油箱,笑得见牙不见眼,“比老刘家那辆‘幸福250’看着可气派多了!”
“那是!” 陈耀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幸福’都老掉牙了,咱这是新款的!带启动杆的,一脚就着!妈,您坐稳了,咱这就去‘金玉楼’!爸估计都等急了!”
“好好好!” 王金花喜滋滋地爬上后座,紧紧搂住儿子的腰,还不忘回头冲着二楼自家窗户喊了一嗓子,“老陈!快点!磨蹭啥呢!”
二楼窗户打开,陈建国探出头,也穿了身平时舍不得穿的深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来了来了!催命似的!” 他锁好门窗,噔噔噔跑下楼。
一家三口,崭新的摩托车,崭新的衣服,在这灰扑扑的家属院里,显得格外扎眼,充满了即将赴宴的喜庆和炫耀。
“老陈,快看!耀祖买了新摩托!真阔气!” 一个路过的老邻居羡慕地打招呼。
“嗨!孩子瞎折腾!” 陈建国嘴上谦虚,腰杆却挺得笔首,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耀祖出息了!这是要去哪儿吃好的啊?” 另一个邻居搭腔。
“没啥,没啥,就去‘金玉楼’随便聚聚!” 陈耀祖轻描淡写地摆摆手,打着火,摩托车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引得更多人侧目。他享受着这种被羡慕眼光包围的感觉,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至于陈燃家那点破事?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那五千块?反正有那傻小子顶着呢!
“坐稳了!” 陈耀祖一拧油门,摩托车载着一家三口,在邻居们羡慕的目光中,喷出一股青烟,稳稳地驶离了家属院,朝着城里最气派的“金玉楼”饭店而去。风雪似乎都绕开了他们,只留下摩托车的尾气和一股子志得意满的暖意。
与此同时,在城西那片低矮、杂乱、被风雪肆虐得更厉害的棚户区边缘,陈燃终于找到了记忆中的那个小诊所。
诊所门脸很小,一块掉了漆的木头牌子斜挂着,上面模糊地写着“胡氏诊所”西个字。窗户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里面透出昏黄的光。
陈燃抱着妞妞,几乎是撞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混合着中药和炉火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太多,一个烧得旺旺的小煤炉是唯一的热源。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穿着洗得发白旧军棉袄的老头,正坐在炉子旁的小马扎上,就着炉火的光亮,慢条斯理地捣着石臼里的草药。听到门响,他头也没抬,只是慢悠悠地问了句:“看啥病?”
“大夫!救命!我女儿!高烧!烧了一天了!反反复复!” 陈燃的声音带着跑岔气的嘶哑和巨大的恐慌,几步冲到炉子旁,“您快给看看!”
胡大夫这才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镜片后那双眼睛,浑浊却异常锐利。他只看了一眼陈燃怀里妞妞的脸色和状态,眉头就立刻锁紧了。他放下捣药杵,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但很稳。
“抱过来,放床上。” 他指了指屋里唯一一张铺着白布(己经发黄)的小诊床,声音没什么波澜,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
陈燃赶紧把妞妞小心地放在诊床上。胡大夫走过来,先是用他那双布满老年斑、却异常干燥温暖的大手,轻轻摸了摸妞妞滚烫的额头、脖颈,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然后拿起一个老旧的、金属冰凉的听诊器,捂在手心里焐了一会儿,才轻轻贴在妞妞瘦小的胸口和后背,仔细听着。
诊室里很安静,只有炉火偶尔的噼啪声,胡大夫缓慢移动听诊器的声音,以及妞妞那急促得让人心揪的呼吸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陈燃死死地盯着胡大夫的脸,想从那布满皱纹的平静表情里看出点什么。汗水混着雪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终于,胡大夫收起了听诊器,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首起身,看向陈燃,目光锐利得像是要看透他:“怎么拖到现在才来?”
陈燃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说没钱?说被高利贷堵门?
胡大夫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走到旁边一个掉漆的木药柜前,打开抽屉翻找着。他拿出几片用粗糙黄纸包着的白色药片,又拿出一个小小的玻璃针剂瓶和一个一次性注射器。
“急性肺炎。” 胡大夫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陈燃心上,“再烧下去,脑子就烧坏了。”
陈燃眼前一黑,差点站不住。前世妞妞那场大病后,反应确实迟钝了许多……
“先打一针退烧消炎的!把这药片碾碎了,用温水化开,想法子给她灌下去!” 胡大夫把药片和针剂放在旁边一张小木桌上,动作麻利地拆开一次性注射器的包装,用镊子夹起玻璃针剂瓶,啪地一声敲掉瓶颈,熟练地抽吸药液。“按住孩子,别让她乱动。”
陈燃赶紧上前,用身体轻轻压住妞妞瘦小的身子,双手死死固定住她的手臂。看着那冰冷的针头靠近妞妞娇嫩的皮肤,他的心也跟着抽紧了。
妞妞似乎感觉到了危险,在昏沉中本能地挣扎起来,发出微弱的哭喊。陈燃的心都要碎了,只能更用力地稳住她。
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妞妞发出一声尖锐的、带着巨大痛苦的啼哭,小身体猛地一弹!陈燃死死按住,眼睛死死盯着胡大夫沉稳的手。药液缓缓推入。
打完针,妞妞的哭声变成了更委屈、更虚弱的呜咽。陈燃赶紧把她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嘴里无意识地哄着:“妞妞乖…妞妞不怕…打完针就好了…爸爸在…”
胡大夫没理会,又拿出一个小碗,把陈燃带来的药片放进去,用捣药杵细细碾成粉末,倒了一点温水进去搅匀。一股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
“喂药。” 胡大夫把药碗递过来。
给一个烧得昏昏沉沉、极度抗拒的孩子喂药,绝对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陈燃用尽浑身解数,勺子被顶翻,药汁洒得到处都是,妞妞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憋得通红。折腾了快半个小时,才勉强喂进去小半碗。陈燃自己也累得满头大汗,手臂酸麻。
药喂下去没多久,或许是药效和刚才那番折腾的双重作用,妞妞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呼吸似乎也稍微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急促滚烫,但不再像破风箱那样骇人。她终于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陈燃抱着她,坐在炉子旁唯一一张破旧的藤椅上,感受着女儿依旧滚烫但呼吸稍稳的身体,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了一丝。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他几乎虚脱。
胡大夫收拾好东西,洗了手,重新坐回他的小马扎上,拿起捣药杵,继续慢悠悠地捣着那堆草药。炉火映着他布满沟壑的脸,忽明忽暗。
诊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捣药杵撞击石臼的单调声响,和妞妞微弱但规律的呼吸声。
“胡大夫…谢谢您…” 陈燃的声音干涩沙哑,“药钱…还有诊费…我…” 他艰难地开口,手伸进怀里,摸到了那块冰冷的冻肉,还有几张被汗水浸湿的毛票。这点东西,怎么够?
胡大夫捣药的动作顿都没顿一下,眼皮都没抬,只是慢悠悠地吐出一句:“先记账。等孩子好了再说。”
陈燃一愣,看着老人佝偻专注捣药的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他低下头,看着怀里女儿烧得通红的小脸,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低低地、无比郑重地说了一句:
“谢谢您…胡大夫…这钱…我一定还!”
胡大夫没应声,仿佛没听见。只有捣药杵撞击石臼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弥漫着药味和炉火气息的小诊所里,规律地响着,像某种沉稳的心跳。
陈燃抱着妞妞,靠在冰冷的藤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点,但脑子却异常清醒。胡大夫那句“急性肺炎”像警钟一样在他脑子里轰鸣。退烧针和药只是暂时的,妞妞需要更系统、更持续的治疗!需要钱!
钱!
陈耀祖!金玉楼!
孙大拿!钱瞎子!仓库里的铁疙瘩!还有那三天之期!
冰冷的现实如同外面的风雪,再次将他紧紧包裹。但这一次,怀里的温度,和那笃笃的捣药声,像黑暗里微弱却坚定的火种。
不能倒!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深处,那被疲惫和寒冷暂时压下的火焰,再次熊熊燃烧起来,带着更深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