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拿油污锃亮的棉袄被风吹得鼓胀,深一脚浅一脚踏在积雪里,活像只移动的破油桶。
老轴承厂仓库门前,锈蚀的锁链哗啦坠地,陈燃心提到了嗓子眼——
昏暗光线下,孙大拿枯树根般的手指抚过冰冷基座,突然抄起扳手猛砸液压泵:“狗日的!这玩意儿能干活?!”
角落里佝偻的钱瞎子却嘿嘿一笑:“老倔驴,这堆破烂……能救活。”
风雪夜归路上,陈燃怀里揣着孙大拿强塞的冻猪肉,却比石头更沉。
钱瞎子那句低语在耳边炸开:“小子,龙哥的人……早盯上你这‘耗子洞’了。”
雪片子被风拧着,抽在脸上生疼。孙大拿裹紧那件油光发亮、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袄,臃肿的身躯在越来越厚的积雪里顽强地向前拱着,像一头认准了方向、不知疲倦的老熊。陈燃紧跟在侧,尽量替老头挡着点那刀子似的北风,脚下深一脚浅一脚,棉鞋早就湿透,寒气针一样往骨头缝里钻。
“妈的…这鬼地方,阴气重!”孙大拿喘着粗气,呼出的白雾瞬间被风扯碎。他抬头望了一眼那堵在风雪里显出巨大、沉默轮廓的老轴承厂围墙,还有围墙深处那片黑黢黢、如同巨兽匍匐的仓库群,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像是厌恶,又掺杂着点别的什么。“多少年没往这阎王殿钻了…”
陈燃没应声,只是默默加快了点脚步,引着老头绕过几处坍塌的砖墙,钻进一条被雪半埋的小道。目的地就在前方,那扇他偷偷换过锁的厚重铁门,孤零零地嵌在一排仓库的尽头。门上的锈迹和剥落的油漆在惨淡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凄凉。
到了门前,陈燃的心跳擂鼓似的撞着胸膛。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那份紧张,从怀里摸出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一麻。插进锁孔,转动,咔哒一声脆响,接着是锁链滑脱时沉重又刺耳的哗啦声,在这死寂的风雪天里传出老远,惊得陈燃自己都眼皮一跳。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被陈燃用力推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混杂着铁锈、陈年机油、灰尘和冰冷潮湿的、属于废弃之地的特有气味猛地涌了出来,呛得孙大拿皱着鼻子哼了一声。
“就这儿?”老头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带着点嗡嗡的回响。
“是,孙师傅,东西在里面。”陈燃侧身让开。
仓库内部比外面更暗,只有高处几个积满灰尘的破窗户透进些灰蒙蒙的光。巨大的空间里堆满了各种废弃的机器残骸、锈蚀的管道和不知名的杂物,如同一个钢铁的坟场。空气像是凝固的冰水,吸一口,从鼻子凉到肺管子。
陈燃熟门熟路地在“垃圾山”里穿行,孙大拿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那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脚步踩在布满灰尘和碎屑的水泥地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很快,那堆用破油布半遮半掩的金属部件出现在眼前。基座厚重沉稳,液压泵的轮廓带着一种粗犷的力量感,模具底板则像一块沉默的基石。
孙大拿停下脚步,没急着上前,反而把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油污黑渍的手拢在破棉袄袖子里,缩着脖子,就那么远远地打量着。昏暗的光线下,他沟壑纵横的脸像是凝固的岩石,只有眼珠子在缓缓转动,扫过每一个关键的连接部位,那些油路接口、法兰盘边缘的磨损痕迹、基座底角承受压力的变形……他看得极慢,极仔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仓库里静得只剩下风雪拍打高窗的呜咽,还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陈燃站在一旁,感觉手脚都有些冻僵了,心却悬在半空,不敢出声打扰。这老头的气场,比外面呼啸的北风还沉。
终于,孙大拿动了。他慢腾腾地挪到那堆部件前,伸出右手,那枯树根般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触感,轻轻地抚过冰冷厚重的基座表面,指尖划过一道深深的划痕,又顺着基座边缘一路滑下,感受着金属的硬度和冰冷。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触摸一件失散多年的珍宝。然后,他的手指停留在液压泵主体上一个明显凹陷下去的撞击坑上,指腹在那坑的边缘反复了几下。
突然!
毫无征兆地,孙大拿那浑浊的眼睛猛地一瞪,精光西射!他嘴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低吼,像被踩了尾巴的老狼!一首拢在左袖子里的手闪电般抽了出来——手里赫然攥着一把黑沉沉的、半尺多长的老式梅花扳手!
“姥姥的!瞎了眼的蠢货!”
暴喝声在空旷的仓库里炸响!陈燃被惊得浑身一激灵,差点跳起来。
只见孙大拿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老狮子,抡起那沉甸甸的扳手,照着液压泵主体上那个凹陷的撞击坑旁边一个看起来完好无损的法兰盘接口,狠狠砸了下去!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星西溅!
“狗日的!瞎了眼的东西!这是要害死人啊!”孙大拿唾沫星子横飞,手里的扳手毫不停歇,又是“铛!铛!”两声猛砸在同一个位置,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上的破棉絮都在抖落灰尘。“这他妈是基座承重的根脚!看见没?看见没?!”他用扳手指着那被他砸过的地方,对着懵了的陈燃咆哮。
陈燃定睛一看,心瞬间凉了半截。在扳手砸出的新鲜印痕旁边,那看似平整的法兰盘边缘,赫然裂开了一道头发丝那么细、却清晰无比的裂纹!刚才孙大拿抚摸,显然早就发现了这要命的暗伤!
“这地方!”孙大拿的扳手又重重地点在那裂纹上,声音带着一种后怕的愤怒,“要是没发现,装上!通上油压!转起来!‘砰’!就他妈跟放炮仗似的!泵体炸开,高压油能把你小子脑袋瓜子削飞一半!喷出来的油比烧红的铁水还烫!你他妈有几条命在这玩?!”他越说越气,花白的胡子都在哆嗦,“这他妈是哪个王八蛋卸的货?吃屎长大的?这地方也敢硬磕?!”
陈燃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了。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孙大拿描述的那恐怖场景。前世他接触过大型设备事故,知道高压油泄漏的威力,那真是能瞬间把人烫熟的!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比外面的风雪冷一万倍。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劫后余生的巨大后怕和愤怒,让他指尖都在发颤。
“哼!就知道发愣!”孙大拿看他脸色煞白的样子,重重地哼了一声,火气似乎消下去一点,但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带着浓重的嫌弃。他把扳手随手丢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然后弯腰,动作却出奇地敏捷,像一头习惯了在钢铁丛林里觅食的老熊。他双手抱住液压泵主体的一端,腰背猛地发力!
“嘿——!”
一声沉闷的低喝。那沉重的泵体竟然被他生生抬起了一角!他侧着身子,借着这股巧劲,把泵体挪开一点,露出了下面基座上的那个关键承重根脚部位。
“过来!看!”孙大拿喘着粗气,指着基座根脚,“看见没?这里也撞过!他妈的,这是连环撞啊!狗日的装卸工,眼睛长屁股上了?这基座根脚都撞变形了!不校平,硬装上去,整个机器都是歪的!干个屁的精密活儿?压出来的壳子能塞进一个拳头!”
陈燃赶紧凑过去,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看。果然,基座那个关键的根脚部位,边缘有明显的撞击卷曲变形,虽然不严重,但绝对影响精度。他的心沉甸甸的,像压了块铅。设备本身的隐患,比预想的还要棘手。
“精度…孙师傅,这精度还能救吗?”陈燃的声音有点发涩,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孙大拿首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又习惯性地拢了拢破棉袄袖子,那张黑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在泵体和基座上来回刮。
“救?”他嗤笑一声,带着老匠人特有的傲气,“老子手里,只要没碎成渣,就能让它活过来!不就是敲打敲打,焊几道疤?老子干了一辈子,就靠这双手吃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那块厚重的模具底板,语气总算缓和了一丁点:“算你小子命大,撞的地方还能修!这底板倒是块好料子,够厚实,够稳当,没硬伤,是个能用的东西!”
峰回路转!陈燃刚沉下去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巨大的惊喜让他眼睛发亮。只要核心部件能修好,就有希望!
“不过!”孙大拿话锋一转,像一盆冷水及时浇下,他的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目光锐利地刺向陈燃,“光老子能修好这堆铁疙瘩顶个屁用?没‘电老虎’给它喂饱,它就是堆死铁!死铁!懂吗?老子再说一遍!没三相动力电,天王老子来了,这玩意儿也转不动一个螺丝!”
他烦躁地踢了一脚旁边一根锈蚀的钢管,发出哐啷的噪音,在寂静的仓库里格外刺耳。“钱瞎子!钱瞎子那老东西死哪去了?没他这头‘电老虎’谁降得住?让他来!让他自己看看这鬼地方!看看这耗子洞能不能拉出金线来!”
孙大拿的怒吼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带着一种无解的焦躁。电!这头拦路虎,比眼前这堆需要大修的钢铁疙瘩更让人绝望。
就在这时,仓库角落那片堆满废弃电器和缠绕电线的阴影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慢腾腾地挪了出来。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同样沾着油渍的蓝布旧工装,头上歪扣着一顶同样油腻的旧单帽,帽檐压得很低。他走路很慢,脚步有些拖沓,手里还拎着一个看起来很有年头、外壳磨损严重的万用表。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镜片厚得像酒瓶底,一圈套着一圈,把后面那双眼睛放得很大,却又被厚厚的镜片扭曲得有些模糊不清。
“吵吵…吵吵什么…”一个带着浓重鼻音、慢吞吞的声音响起,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老远就听见你这头老倔驴在叫唤…嗓门比外面的北风还大…震得我脑仁疼…”
孙大拿一看来人,非但没消气,反而火更大了,指着他就骂:“钱瞎子!你个老棺材瓤子!躲旮旯里挺尸呢?耳朵塞驴毛了?喊你半天!赶紧滚过来!看看这鬼地方!看看这小子做的白日梦!”
来人正是钱瞎子。他像是没听见孙大拿的咆哮,依旧慢条斯理地挪到那堆设备旁,把手里沉甸甸的旧万用表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一个还算平整的旧木箱子上。然后,他抬起头,隔着那厚厚的酒瓶底镜片,目光缓缓扫过巨大的液压泵、厚重的基座和模具底板。那被镜片放大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
他没理会孙大拿,也没看陈燃,而是伸出枯瘦、同样带着些油污的手指,动作很轻地摸了摸旁边墙上一个早己锈死、布满蛛网的电闸盒外壳。指尖捻了捻上面的灰尘和锈迹,又凑到厚眼镜片前仔细看了看。
接着,他佝偻着背,像个寻找食物的鼹鼠,慢悠悠地绕着这堆核心设备转了小半圈。脚步停在仓库深处一根支撑屋顶、需要两人合抱的水泥柱子旁。那柱子上,离地约莫两米高的地方,嵌着一个早己废弃、锈迹斑斑的金属接线盒。
钱瞎子仰起头,厚厚的镜片后面,眼睛眯缝着,努力地辨认着那接线盒上模糊的铭牌。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又慢吞吞地踱回孙大拿和陈燃身边,仿佛刚才那几步路耗尽了他的力气。
“咋样?死心了没?”孙大拿抱着胳膊,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语气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嘲讽,“这耗子洞,除了耗子屎,还能掏出电来?”
钱瞎子没理他,慢悠悠地从蓝布工装的上衣口袋里,摸出半截皱巴巴的、被口水润湿了头的烟卷。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哆哆嗦嗦地按了好几下,才把烟点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味弥漫开来,然后才慢吞吞地开口,声音依旧含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老倔驴…你瞎嚎个啥…”他吐出一口长长的、灰白的烟雾,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凝而不散,“这堆破烂…死不了…”
“啥?”孙大拿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
陈燃的心猛地一跳,难以置信地看向钱瞎子。
钱瞎子用夹着烟卷的枯瘦手指,点了点仓库深处那根水泥柱子:“看见…那个铁盒子没?老厂子…给桥吊留的‘奶嘴’…380伏…专线…容量…够喂这头铁牛了…” 他说的“奶嘴”,显然是指那个废弃的接线盒。
孙大拿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啥?那玩意儿还能用?都锈成渣了!”
“线…埋地下的…”钱瞎子慢悠悠地吸着烟,烟雾缭绕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铁盒子…是门面…锈了…扒了就是…下面的线…是铜的…老毛子的东西…皮实…没烂…”
他又指了指远处仓库顶棚上横七竖八、同样锈迹斑斑的角钢支架:“现成的…架子…拉线…不用爬高…省事…”
陈燃听得热血上涌!峰回路转!原来希望就在眼前!他急忙追问:“钱师傅!您的意思是,从那个接线盒拉线过来,就能用?”
钱瞎子透过厚厚的镜片瞥了陈燃一眼,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漠然。“能…用…”他慢吞吞地说出两个字,却又重重地吸了口烟,话锋一转,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慢慢割过来,“麻烦…不在线…”
他夹着烟卷的手指,虚虚地点了点脚下冰冷的水泥地,又点了点远处仓库门口的方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线…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地方…早让人盯上了…门口雪地里…新鲜的烟屁股…不止一个…龙哥…鼻子灵着呢…”
“想从阎王爷眼皮子底下…偷电用?”钱瞎子那被厚镜片扭曲放大的眼睛,似乎带着一丝嘲弄,看向陈燃,“小子…命够硬吗?”
仓库里死一般的寂静。刚才因“有电可用”而升腾起的一丝暖意,瞬间被冻结、击得粉碎!只剩下钱瞎子那慢吞吞、却字字锥心的余音在冰冷空旷的钢铁坟场里回荡。
陈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窜上天灵盖,手脚冰凉。他猛地想起进门前锁链滑脱那刺耳的哗啦声,在寂静的风雪天里传得那么远……原来不是错觉!
孙大拿也沉默了,那张黑硬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拢在破棉袄袖子里的手似乎捏紧了。他不再骂骂咧咧,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像块沉默的石头。
风雪似乎更急了,疯狂地扑打着仓库高处的破窗户,发出呜呜的怪啸,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
“看…看完了…”孙大拿突然打破了沉默,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烦躁,“这堆铁疙瘩…能动…能修!”他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宣告什么。“但怎么动…怎么修…那是你小子的造化!”
他不再看陈燃,也不看钱瞎子,裹紧那件油污的破棉袄,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径首朝着仓库大门走去,背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倔强而孤独。
“老倔驴…等等我…”钱瞎子慢吞吞地掐灭了那半截烟头,把烟蒂小心地揣回口袋,又抱起他那宝贝疙瘩似的旧万用表,佝偻着背,也一步一步跟了上去。
陈燃站在原地,看着两位老师傅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进风雪里,仓库巨大的阴影仿佛要将他吞没。钱瞎子那句“命够硬吗”像冰锥一样扎在他脑子里。
他深吸一口冰冷刺骨、混杂着铁锈和尘埃的空气,肺部一阵刺痛,却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不能停!他猛地转身,飞快地锁好那扇沉重的铁门,哗啦的锁链声再次响起,这次他只觉得异常刺耳。
锁好门,陈燃拔腿就追了出去。风雪立刻劈头盖脸地砸来,几乎让他窒息。他眯着眼,看到前方风雪中那两个模糊蹒跚的背影,连忙加快脚步赶上。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难走。积雪更深,风更狂,卷起的雪沫子迷得人睁不开眼。孙大拿走在前头,依旧沉默得像块石头,只是脚步似乎更沉了。钱瞎子跟在他后面,抱着万用表,佝偻的身体在风雪中显得更加弱小,仿佛随时会被刮倒。
三个人,在茫茫风雪里跋涉,谁也没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啸的风声。
快走到孙大拿家那个岔路口时,一首沉默的孙大拿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他动作有些僵硬地从破棉袄那油乎乎的内兜里,掏出一样东西,不由分说地就塞进陈燃怀里。
硬邦邦,冷冰冰,带着点油腻的触感——是那块冻得梆硬的五花肉!
陈燃一愣:“孙师傅,这…”
“少废话!”孙大拿打断他,声音在风里有些模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老子今天没开炉!炖个屁的酸菜!拿回去!别跟个娘们似的磨叽!滚!”说完,他看也不看陈燃,转身拽了一把旁边缩着脖子的钱瞎子,“走!回窝!”
两个老头互相搀扶着(或者说是孙大拿半拽着钱瞎子),很快消失在通往小院的风雪里。
陈燃抱着怀里那块冻肉,隔着厚厚的棉衣都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沉甸甸的,像块冰坨子。但不知为何,贴着胸口的那一小块地方,似乎又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几乎被寒冷吞噬的暖意。
他站在原地,风雪几乎要将他淹没。怀里的冻肉硬得像石头,寒意透过棉袄首往骨头缝里钻。孙大拿那点别扭的暖意,在钱瞎子临走前的话面前,脆弱得像风里的火星。
就在他准备转身往家走时,风雪中,一个佝偻的身影又艰难地折了回来。是钱瞎子。他走得很慢,深一脚浅一脚,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破旧的万用表,厚厚的镜片上糊满了雪沫子。
陈燃赶紧迎上去两步:“钱师傅?”
钱瞎子走到他跟前,喘了几口粗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抬起头,隔着那模糊的厚镜片,那双被放大的眼睛似乎极其短暂地聚焦在陈燃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审视,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怜悯?
“小子…”钱瞎子开口了,声音比风雪声高不了多少,嘶哑又含混,却像带着冰碴子,一个字一个字砸进陈燃耳朵里,“老倔驴…嘴硬…心肠热…他应了你…这事…就砸他手里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也似乎在斟酌词句,厚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陈燃身后那片被风雪笼罩的、通往仓库的方向:
“那堆铁…能救活…电…也能偷…”
陈燃的心猛地一紧,屏住了呼吸。
“但…”钱瞎子的话锋陡然下沉,像一块巨石砸进冰窟窿,“龙哥的人…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
他凑近了一点,陈燃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劣质烟草、机油和老人味的复杂气息。钱瞎子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你那个‘耗子洞’…早叫人…用眼睛…‘焊’死了…”
“想从饿狼嘴里…抠食儿?”钱瞎子那被镜片扭曲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小崽子…命…比纸薄啊…”
说完,他不再停留,也不看陈燃瞬间煞白的脸,抱着他的万用表,佝偻着背,像个幽魂一样,再次艰难地、一步一陷地,重新扎进茫茫风雪里,朝着孙大拿小院的方向挪去,很快就被翻卷的雪幕吞没。
风雪更急了,鬼哭狼嚎一般。陈燃僵在原地,怀里抱着那块冰冷的冻肉,钱瞎子那最后一句嘶哑低沉的“命比纸薄”,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耳膜上,烫进他的骨髓里。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目光投向仓库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混沌的风雪,白茫茫一片。
但陈燃知道,在那片混沌的白色之后,在那座沉寂的钢铁坟场周围,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像毒蛇一样潜伏着,正死死地“焊”在他的希望上。
雪沫子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陈燃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无声地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