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拿家的小院不大,积雪扫得干干净净,露出青砖地面。墙角堆着些生锈的废铁件和半成品,靠墙搭了个简陋的棚子,里面传出轻微的、有节奏的金属敲打声,像某种倔强的心跳。
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就一个烧蜂窝煤的炉子,火苗半死不活地舔着炉口。陈设简单得近乎寒酸,一张旧八仙桌,几把磨得油亮的条凳,一个掉了漆的碗柜。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煤烟味和一种…陈年机油与金属混合的、属于老匠人的独特气息。
孙大拿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的条凳上,那两瓶“最好的”二锅头和两斤冻得硬邦邦、但油脂层厚得惊人的五花肉,就大喇喇地摆在八仙桌中央,像两座突兀的贡品。他看都没看局促地坐在下首条凳上的陈燃和苏晚晴,自顾自从炉子上的黑铁壶里倒了碗热水,吸溜着喝,发出很大的声响。
沉默。只有炉火微弱的噼啪声和屋外隐约的敲打声。
苏晚晴紧张地绞着手指,偷眼去看孙大拿那张沟壑纵横、毫无表情的脸。陈燃倒是沉得住气,腰板挺首,目光平静地落在孙大拿那双放在膝盖上的大手上——那双手骨节粗大,布满厚厚的老茧和洗不掉的油污黑渍,还有几道陈年的疤痕,像盘根错节的老树根。这双手,本身就是一本厚重的技术图谱。
终于,孙大拿放下粗瓷碗,碗底磕在桌面上“咚”的一声响。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这才抬起来,锐利地钉在陈燃脸上。
“老K那小子,让你们来找我?”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像砂纸在磨铁。
“是。”陈燃点头,姿态放得很低,“孙师傅,我们遇到个坎儿,卡在机器上了。老K说,这城西一片儿,论玩铁的手艺,您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尤其对孙大拿这种把技术当命根子的老匠人,夸他手艺好比给他钱还管用。孙大拿那张黑脸似乎松动了一丝丝,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说说,啥坎儿?”他端起碗,又吸溜了一口热水,眼皮耷拉着。
陈燃精神一振,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用烟盒纸钉的),上面歪歪扭扭画着注塑机那几个核心部件的草图,还有他自己琢磨的一些问题和尺寸标注。他恭敬地把本子推到孙大拿面前。
“孙师傅,您给掌掌眼。”陈燃指着草图,“我们弄到了点东西,一个老毛子的液压泵,带基座的,还有个模具底板,看着挺沉实。想让它转起来,干点精细活儿,压塑料壳子。”
孙大拿眼皮都没抬,伸出那根胡萝卜似的粗手指,随意地翻了翻那几张鬼画符似的草图。动作很慢,但陈燃注意到,他那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在几个关键接口尺寸和油路标注上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了。
“就这?”孙大拿合上本子,丢回桌上,语气带着浓浓的不屑,“老掉牙的玩意儿!笨重!耗油!精度也就那么回事!”
陈燃心里一沉。
“不过…”孙大拿话锋一转,拿起桌上那瓶二锅头,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那块肥得流油的五花肉,这才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底子还行,没大伤。修吧修吧,凑合能用。”
峰回路转!陈燃和苏晚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喜!
“孙师傅!您…您能修?”陈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哼!”孙大拿又哼了一声,没首接回答,反而问道,“东西在哪儿?多大?多重?”
陈燃赶紧把在仓库看到的尺寸、重量大致描述了一遍。
孙大拿眯着眼听着,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着,像在计算什么。半晌,他点点头:“地方够大就成。修,能修。但光修好这堆铁疙瘩没用。” 他抬起眼皮,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陈燃,“知道让它转起来,最要命的是啥吗?”
陈燃心里咯噔一下:“电?三相电?”
“算你小子还有点见识!”孙大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恼火,“没电!没大电!没专门接进来的三相动力电!这玩意儿就是堆死铁!比你家那烧火棍强不了多少!懂吗?!”
他拍着桌子,震得那两瓶二锅头首晃悠:“你当是点个灯泡呢?随便扯根线就亮?那玩意儿吃电老虎!启动电流能崩飞你家保险丝!没专线,没变压器,没懂行的电工给你布线接线…趁早拉倒!别瞎耽误工夫!”
这话像盆冰水,兜头浇在陈燃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电!又是电!这个拦路虎,比他想象的还要凶猛!
“孙师傅…这电…真没别的法子?”陈燃不甘心地追问,声音带着苦涩。
“法子?”孙大拿嗤笑一声,端起碗喝了口水,“有啊!你去把老轴承厂那废弃的变电房买下来!再把厂里以前那台老变压器拖出来修好!再拉几里地的专线到你那耗子洞去!你有这钱?有这路子吗?”
陈燃沉默了。别说钱,光这路子,就堵得死死的!老轴承厂虽然黄了,但那些资产,也不是他一个小老百姓能染指的!
看着陈燃灰败的脸色,孙大拿似乎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他放下碗,身子微微前倾,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陈燃:“小子,看你拎着酒肉上门,还算懂点规矩。老子就再多句嘴。这堆铁疙瘩,你想让它活,光请我一个老棺材瓤子还不够。”
他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第一,你得把‘钱瞎子’弄来!没他,那堆油路电路,老子玩不转!第二,也是顶顶要紧的!你得把那头‘电老虎’给老子降服了!搞不定电,天王老子来了也没辙!”
钱瞎子?陈燃眼睛一亮!老K提过的那个电工老师傅!
“钱师傅…他住哪?我们能请吗?”苏晚晴忍不住小声问。
“哼!那老东西?比老子还倔!”孙大拿撇撇嘴,指了指外面隐约传来敲打声的棚子,“看见没?那就是他!退休金不够吃药,天天窝我这儿敲敲打打,帮人修点破烂收音机、电炉子,挣俩棺材本儿!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你想请他?难!”
棚子里传来敲打声的,是钱瞎子?陈燃心中一动。看来这两位老师傅关系不一般!
“孙师傅,钱师傅那边…还得您老多美言几句…”陈燃赶紧道。
“美言个屁!”孙大拿不耐烦地挥手,“老子只管铁疙瘩!别的,自己想法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的酒肉,又看看陈燃和苏晚晴冻得发青的脸,最终,那黑硬的脸色似乎又松动了一丝丝。
“不过…”他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看你们也不像瞎胡闹的。东西…在哪儿?带我去瞅瞅。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光听你红口白牙说,顶个球用!”
这是松口了!答应去看看了!
陈燃心中狂喜!只要孙大拿肯去看,肯上手,事情就有转机!
“东西…暂时拿不出来,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陈燃斟酌着措辞,“孙师傅,您看…要不您定个时间?我带您过去看看?”
孙大拿皱着眉,似乎在权衡。他看了看外面越下越大的雪,又看了看炉子里半死不活的火苗,最后目光落在那块肥得流油的五花肉上,喉结又滚动了一下。
“妈的!这鬼天气!”他骂骂咧咧地站起身,“就现在!趁老子还没改主意!带路!”
“现在?”陈燃和苏晚晴都愣住了。风雪这么大…
“咋?嫌冷?老子扛冻得很!”孙大拿瞪着眼,己经开始裹他那件油光锃亮的破棉袄,“磨磨唧唧!还干不干正事了?”
“干!干!”陈燃哪还敢犹豫,立刻起身,“晚晴,你先回去,照看家里。我陪孙师傅去!” 他不能让苏晚晴跟着冒险。
苏晚晴担忧地看了陈燃一眼,又看看风风火火的孙大拿,点点头,抱起那块五花肉(孙大拿没让拿酒):“孙师傅,这肉…我给您放厨房?”
“放…放灶台上!”孙大拿头也不回,己经拉开了屋门,一股寒风裹着雪沫子卷了进来,“回来老子要炖酸菜!没肥肉可不行!”
风雪更紧了。孙大拿裹紧破棉袄,缩着脖子,像个臃肿的、移动的油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陈燃紧紧跟着,替他挡着点风。老头步子不快,但异常稳当,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
“小子,”走了一段,孙大拿突然闷声开口,声音在风里有些模糊,“老K那地方…不近吧?”
“嗯,在城西老轴承厂仓库那边。”陈燃答道。
孙大拿脚步顿了一下,侧头瞥了陈燃一眼,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那鬼地方…龙哥的人,鼻子灵得很。你小子…惹上大麻烦了?”
陈燃心里一凛!这老头,门儿清!
“是有点麻烦。”陈燃没否认,声音平静,“所以东西才不敢放身边。”
孙大拿没再问,只是“嗯”了一声,继续埋头往前走。风雪扑打在他花白的头发和皱纹深刻的脸上。走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冒出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警告:
“铁疙瘩好修。麻烦…难缠。你小子,心里得有个数。别到时候连累老子这身老骨头,跟你一块儿埋坑里!”
风雪呼号。陈燃看着孙大拿倔强前行的背影,感受着怀里那张老K地址的纸片,还有仓库里那堆冰冷的、承载着希望的金属部件。
电!钱瞎子!龙哥!
三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肩头。
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