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条胡同那破院子,像被昨晚那场火烧油泼的狠辣给镇住了。风还在刮,雪沫子还在飘,但那股子隐隐约约的焦糊味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腥气,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院门紧闭,粗木棍顶得死死的。门板上,还留着几道被火燎过的焦黑痕迹和拍门拍出来的泥印子。
棚屋里,气氛沉闷。那台立下“奇功”的“土压机”彻底歇了菜。加热平台被烧得变形,一块边缘都融化了,露出里面焦黑的电热丝残骸。那块反复蹂躏的厚铁板压板,更是被崩裂的塑料碎片炸得坑坑洼洼,边缘卷曲,彻底废了。空气里还残留着浓得化不开的焦糊塑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肉焦味。
赵电工和老刘围着这台“功臣”,唉声叹气。老刘那只伤手缠着的破布又渗出了血,是昨晚用力过猛崩裂的,但他顾不上疼,心疼地摸着变形的平台:“唉…这老伙计…算是交代了…”
“能顶住昨晚那一遭,值了!”赵电工倒是想得开,但看着报废的机器,眼神也黯淡,“就是…这买卖,又得停了。”
苏晚晴抱着妞妞,在东屋门口默默地看着。妞妞昨晚吓得不轻,现在还有点蔫蔫的,小脸苍白。苏晚晴自己的脸色也不好看,眼神里除了后怕,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她知道,昨晚陈燃是为了保护她们才下的狠手,可那血腥的场景,还是让她心底发寒。
陈燃站在院子中央,背对着众人。他手里拿着一块冻硬了的破布,正用力擦拭着那把沾满泥土和污血、己经有些变形的铁锹。冰冷的布擦过冰冷的铁,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要把昨夜所有的戾气和污秽都擦掉。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他身上。破棉袄的后背,被火燎破的地方露着棉絮,冻得发硬。但他站得笔首,像一杆插在冻土里的标枪。
擦完最后一下,陈燃随手把铁锹靠在墙根。他转过身,脸上没有昨晚的狠厉,也没有沮丧,只有一种沉静如水的冷冽。他走到苏晚晴面前,伸出手,不是拍她,而是轻轻摸了摸妞妞冰凉的小脸蛋。
“妞妞不怕,坏人被爸爸打跑了。”陈燃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难得的温柔。
妞妞眨了眨大眼睛,似乎安心了些,把小脑袋往妈妈怀里缩了缩。
陈燃这才看向苏晚晴,眼神平静:“酒和肉,买了吗?”
苏晚晴愣了一下,连忙点头:“买了!按你说的,最好的瓶装二锅头,两瓶!五花肉挑了最肥的,两斤!钱…花了快二十块…” 她声音里带着心疼,那可是家里仅剩的、准备买粮的钱。
“值。”陈燃只吐出一个字。他看向赵电工和老刘,“刘师傅,手怎么样?”
“死不了!”老刘梗着脖子,挥了挥那只伤手,“就是使不上劲!”
“使不上劲正好。”陈燃道,“今天你歇着,跟赵师傅在家,把院子拾掇拾掇,特别是后窗,钉死!再把那堆刚压好的壳子清理出来,看看哪些能凑合用。晚晴,你跟我走一趟。”
“去哪?”苏晚晴心又提了起来。
“请神。”陈燃目光投向灰蒙蒙的院墙外,“请能点石成金、让那堆铁疙瘩活过来的真神!”
老轴承厂家属区离柳条胡同不算近。陈燃用破布包好那两瓶沉甸甸的二锅头,苏晚晴则用油纸仔细裹好那两斤肥得流油、冻得硬邦邦的五花肉,揣在怀里捂着。两口子顶着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像两个逃难的,又像去朝圣的。
雪下得更大了些,鹅毛似的,很快就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家属区里更显破败萧条,筒子楼窗户里透出的灯光都显得有气无力。按照老K给的模糊地址和路上打听的,他们七拐八绕,终于在一栋墙皮剥落得最厉害的筒子楼后面,找到了一排低矮的、带小院的平房。
其中一家的院墙特别高,墙头还插着些碎玻璃碴子。院门是两扇厚重的旧木门,漆皮掉光了,露着木头原色,关得严严实实。门楣上挂着一块巴掌大的小木牌,用红油漆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孙宅。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倔强。
“是这儿了,孙大拿家。”陈燃低声道。他整理了一下破棉袄,又帮苏晚晴拍了拍肩上的雪,深吸一口气,抬手敲响了院门。
“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雪地里格外清晰。
里面没动静。
陈燃等了十几秒,又加重力气敲了一遍:“咚!咚咚咚!”
“谁啊?大冷天的!敲丧呢?”一个粗嘎、带着浓浓不耐烦的男声从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门闩响动,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
一个穿着厚实旧棉袄、头发花白、身形却异常敦实的老头出现在门缝里。他看起来六十上下,脸膛黑红,布满深刻的皱纹,像风干的橘子皮。一双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带着刀子般的锐利和审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像两把铁钳。正是老K提过的钳工大师傅——孙大拿!
孙大拿眯着眼,上下打量着门外风雪中的两个“雪人”。陈燃那件破棉袄和脸上的伤疤,苏晚晴怀里鼓鼓囊囊的油纸包…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串门的。
“找谁?”孙大拿声音硬邦邦的,门缝只开了不到一尺宽,显然没打算让人进去。
“孙师傅,您好。”陈燃微微躬身,姿态放得很低,脸上挤出尽可能诚恳的笑容,“我们是老K介绍来的,有点…技术上的难题,想请您老指点指点。”
“老K?”孙大拿眉头皱得更紧,像两把锁,“那小子净给老子找麻烦!什么难题?老子退休了!不伺候!” 说着就要关门。
“孙师傅!等等!”陈燃赶紧上前一步,用脚顶住门缝(动作很轻,不敢硬顶),同时飞快地把怀里用破布包着的两瓶二锅头亮了出来!瓶身在破布缝隙里透出玻璃的光泽和标签的红色。“一点心意!天寒地冻的,给您老暖暖身子!”
孙大拿的目光扫过那两瓶酒,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但脸上依旧冷硬:“少来这套!老子不缺酒!拿走!” 手上关门的力道一点没松。
陈燃心里一紧,知道光靠酒还不行!他立刻朝苏晚晴使了个眼色。
苏晚晴会意,赶紧把怀里捂着的油纸包往前递了递,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恳求:“孙…孙师傅,还有这个…刚割的五花肉,肥着呢…您老…”
油纸包一凑近,一股生猪肉特有的、带着点腥气的油脂香味就钻了出来。在这缺油少肉的年代,尤其是对牙口不好、就馋口肥腻的老工人来说,这味道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孙大拿关门的手,明显顿了一下!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了苏晚晴怀里那个油纸包,喉结似乎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寒风卷着雪花灌进门缝,吹得他花白的头发微微晃动。
“哼!”孙大拿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但关门的力道却松了。他依旧板着脸,眼神在酒瓶和肉包上来回扫视,像是在权衡什么,又像是在跟自己的倔脾气较劲。半晌,他才极其不情愿地侧了侧身,把门缝开大了些,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声音依旧硬邦邦的:
“进来吧!东西放桌上!先说好,就一刻钟!多一秒老子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