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裂痕难补心不死,暗线忽牵新生机

那一道蜿蜒在压板鼓包边缘的黑色裂痕,像条冰冷的毒蛇,狠狠噬咬着棚屋里每个人的心。烛光跳跃,映在赵电工和老刘惨白的脸上,也映在陈燃骤然收紧的瞳孔里。

死寂。比刚才打跑刚子他们时还要沉重的死寂。只有妞妞在东屋压抑的抽泣声,还有风从破窗洞里灌进来的呜咽。

“完了…”老刘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那只伤手无力地垂着,眼神空洞地看着那道裂痕,“敲不回来了…里面…肯定伤了筋骨了…” 他太清楚金属的脾性了,这道裂痕不是表面伤,是内里金属疲劳到了极限,彻底崩了!

赵电工蹲在机器旁,手指颤抖着想去摸那道裂缝,又不敢真碰。他拿起蜡烛凑近了照,裂缝深处透着黑,像是金属被硬生生撕开的伤口。“支架…支架的焊点也有裂纹了…” 他声音干涩,带着绝望的颤音,“刚才…刚才搬动卸车…又硬撑着加热…扛不住了…”

这台被他们从废品堆里淘回来、又被他们用土办法从砸毁边缘抢救回来的热压机,在经历了连番的摧残和超负荷运转后,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它不是工具,更像是和他们一起浴血奋战、遍体鳞伤的战友,此刻轰然倒下。

苏晚晴捂着嘴,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她不懂技术,但她懂陈燃的眼神。那里面刚刚燃起的、用命搏来的希望之火,被这道裂痕瞬间浇灭了。这破院子,这冰冷的机器残骸,还有外面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龙哥…前路似乎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陈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死死盯着那道裂痕,盯着支架焊点处细微的应力纹。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像刀子在割。手掌被扳手震裂的伤口,此刻才传来迟滞的刺痛。但他感觉不到。

失败了吗?就这么完了吗?

被龙哥逼到绝路,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到这里,拼着命守住了第一波,结果…倚为翻盘利器的机器,却先一步垮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不甘、愤怒和冰冷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要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

“爸爸…爸爸…” 妞妞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唤,从东屋传来。小丫头不知何时自己爬下了炕,光着小脚丫,怯生生地扶着门框,大眼睛里还噙着泪,小脸上满是害怕和担忧,首首地看着陈燃。

那一声呼唤,像一道微弱却尖锐的光,刺破了陈燃眼前的黑暗。他猛地回过神!

不能倒!绝不能倒在这里!

他还有晚晴,还有妞妞!他答应过要给妞妞糊窗户纸,要把这个破家弄暖和!他发过誓,要带着一家人整整齐齐地活下去,要把那些仇人踩进泥里!

陈燃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血腥气,却强行压下了胸口的翻涌。他脸上那些因绝望而浮现的僵硬线条,一点点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坚毅取代。

他走到妞妞面前,蹲下身,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擦掉女儿脸上的泪痕,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妞妞乖,不怕。爸爸没事。去,跟妈妈在炕上待着,爸爸和爷爷们修机器呢。”

妞妞似懂非懂,但看到爸爸的眼神不再那么吓人,乖乖地点点头,被走过来的苏晚晴抱回了东屋。

陈燃站起身,目光扫过颓然的赵电工和老刘,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机器坏了,人心不能散!天还没塌!”

他走到热压机旁,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那道狰狞的裂痕,触感冰冷而粗糙。“赵师傅,刘师傅,你们都是几十年的老手艺人了。告诉我,这东西…真的一点救都没有了?”

赵电工和老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苦涩。赵电工叹了口气:“燃哥,这裂痕…不是表面。是里面的金属结构伤了,疲劳了。就像人骨头断了茬儿,外面看着能接,里面筋断了,再也使不上劲了。这压板…废了。支架…也悬,强行用,受力就得彻底崩开!”

“压板废了…支架悬了…”陈燃重复着,眼神却锐利起来,“那…如果不要这个压板了呢?不要这个支架了呢?这台机器…核心是什么?是加热!是那个能发热的铁砧台子!还有这根能压下来的铁杆子(螺杆)!对不对?”

赵电工和老刘一愣,没明白陈燃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陈燃站起身,指着那台残破的热压机,眼神像两团燃烧的冰,“咱们能不能…把它拆了!拆得只剩下还能用的东西!那个能加热的底座平台!还有这根粗螺杆和压板(虽然压板坏了,但螺杆本身可能没坏)!咱们不要它原来的样子了!就用这些还能用的‘零件’,重新搭一个架子!做一个更简单、更皮实、只要能加热能压东西就行的‘土压机’?!”

“拆了重搭?!”老刘的眼睛猛地一亮,像是被点醒了!“对啊!他娘的!这底座加热板是好的!螺杆也是好的!就是外面的架子废了!咱们自己焊个结实的铁架子!把这加热板和螺杆装上去!不就行了?!”

赵电工也反应过来了,疲惫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火苗:“有道理!咱们不要它原装的花架子!就要它的‘芯’!加热是好的,螺杆压力能用!自己焊个铁框子,把这俩宝贝固定住!虽然样子丑,精度差,但只要能加热能压塑料壳子,就够用了!”

绝境之中,陈燃这近乎“破罐破摔”的疯狂想法,反而撕开了一条生路!技术不够,土法来凑!要的就是能用,皮实,抗造!

“干!”老刘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手疼了,眼神重新变得凶狠,“老子就不信了!一堆好铁疙瘩,还能被尿憋死!老赵,找家伙!拆!”

赵电工也来了精神,立刻去找工具。棚屋里的死气沉沉瞬间被打破,重新响起了金属碰撞和拆卸的声响。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修补,而是带着破釜沉舟的拆卸与重构的希望!

陈燃看着重新忙碌起来的两位老师傅,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瞬。但危机远未解除。钱!启动新“土压机”需要买角铁、买焊条!吃饭!家里最后那点棒子面,撑不过两天!更重要的是,龙哥吃了那么大亏(强子重伤),绝不会善罢甘休!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立刻找到新的财源!而且是快钱!能解燃眉之急的快钱!

就在陈燃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各种铤而走险的念头(甚至想到了去黑市倒腾点紧俏物资)时,东屋的门轻轻开了。苏晚晴走了出来,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带着一丝异样的光亮。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条。

“陈燃…”苏晚晴走到他身边,把纸条塞进他手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刚才哄妞妞,她…她从棉袄夹层里摸出来的…说是在城东小院,胖婶跟人说话时,她偷偷捡的…一首藏着…”

陈燃一愣,疑惑地接过纸条。纸条皱巴巴的,边缘都毛了,显然被藏了很久。他小心地展开。纸条上字迹很潦草,像是匆忙写下的:

‘老地方’见。注塑机的事有信了。周三下午三点,机修厂后门废料堆。带钱,至少五百。过期不候。 —— 老K

注塑机?!

陈燃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重锤狠狠敲了一下!

他瞬间想起了之前在城东小院,为了突破外壳修复的瓶颈,他曾让苏晚晴去工会打听注塑机的事!后来被龙哥催债、砸机器、逃亡这一连串变故,这事早被他抛到了脑后!

妞妞捡到的这张纸条…是当初工会那个王大姐牵的线?还是其他路子?这个“老K”是谁?机修厂后门废料堆…不就是上次拉热压机的红星汽修厂?!

五百块!虽然是个天文数字,但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注塑机!不是他们土法改造的玩意儿!如果能弄到手,修复电视外壳的效率和质量,将是质的飞跃!那利润…

巨大的诱惑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但紧随而来的,是更深的疑虑和警惕!

这纸条怎么会落在胖婶手里?又被妞妞捡到?是陷阱吗?龙哥是不是己经知道了?这个“老K”…可靠吗?

“晚晴,”陈燃的声音异常严肃,“这纸条的事,除了妞妞和你,还有谁知道?胖婶发现纸条丢了吗?”

苏晚晴仔细回想,摇摇头:“妞妞说她是偷偷捡的,胖婶好像没发现。后来…后来就乱了,胖婶只顾着盯我们和钱…应该没察觉。” 她看着陈燃凝重的脸色,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陈燃…这…可信吗?会不会是…”

“不管是真是假,是坑是路,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翻身的机会了!”陈燃打断她,眼神锐利如鹰。他看了一眼纸条上的日期——周三下午三点。今天…是周二!

明天!就是明天!

时间紧迫得让人窒息!五百块!他现在上哪儿去弄五百块?把赵电工老刘和他自己捆一块卖了也不值这个价!而且,就算弄到钱,怎么去?龙哥的人肯定在满城找他们!红星汽修厂后门…会不会是个圈套?

风险和机遇,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陈燃的心脏。他攥紧了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拆解机器的叮当声在身后继续,那是他们最后的退路。而眼前这张纸条,却指向了一条可能一步登天、也可能万劫不复的险路!

陈燃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个破败的院子,扫过西屋里那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废铁”,扫过东屋门缝里透出的微弱烛光。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夜气。

再睁眼时,眼底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赵师傅!刘师傅!”陈燃转身,声音斩钉截铁,“机器拆解重组的事,交给你们!用最结实的料!焊死了!不求好看,只求能用!能压!”

“晚晴!”他看向妻子,“照顾好妞妞!把门顶死!天亮之前,任何人敲门,都别开!”

“陈燃,你要去哪?”苏晚晴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去弄钱!”陈燃只吐出三个字,眼神却像即将扑向猎物的孤狼,“顺便…探探这张纸条的虚实!”

他没再多说,弯腰捡起地上那把沾着强子血迹的沉重扳手,用破布草草裹了裹,塞进怀里。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肉,带来一丝异样的清醒。他走到院门后,挪开顶门的粗木棍,侧身闪了出去,反手又将门轻轻掩上,用木棍重新顶上。

身影,迅速融入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夜还很长。寒风呜咽,像无数亡魂在低语。柳条胡同尽头这间破败的小院,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而陈燃,正独自划着这叶孤舟,义无反顾地驶向那未知的、可能吞噬一切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