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三轮像头快要散架的老牛,吭哧瘪肚地冲进柳条胡同。这地方偏得鸟不拉屎,两边都是高墙,没几户亮灯的人家,黑洞洞的,风打着旋儿从墙缝里钻出来,呜咽着,听得人后脊梁发凉。
胡同尽头,那扇挂着锈锁的破木门,像张沉默的嘴。陈燃跳下车斗,钥匙插进锁眼,用力一拧,“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用力一推,“吱呀——”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一股浓烈的霉味混着尘土气扑面而来。
院子比城东那个还破败。满地枯黄的杂草能没脚踝,几间低矮的土坯房窗户全破了,黑洞洞的,像骷髅的眼窝。西边一个塌了半边的棚子,里面堆满了不知名的破烂。
“就这儿了!”陈燃顾不上嫌弃,招呼着,“快!把东西卸到西屋去!那间看着稍微严实点!”
几个人也顾不上喘气,咬着牙,把车斗里死沉的铁疙瘩和工具袋往下搬。三轮车师傅帮着搭了把手,钱货两讫后,连招呼都没打,掉转车头就突突突地跑了,生怕沾上晦气。
西屋比外面看着还糟。泥土地面坑坑洼洼,墙角挂着蜘蛛网,一股子陈年的灰尘和老鼠屎味儿。窗户没玻璃,糊着破烂的草席子。但好歹西面墙还在,顶也没漏。
“哐当!”沉重的热压机底座被扔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轻点!轻点!”赵电工心疼地低吼,赶紧去检查被砸的支架。
老刘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那只伤手又开始渗血,疼得他龇牙咧嘴。
苏晚晴抱着妞妞,站在门口,看着这比城东小院更破败、更荒凉的地方,再看看满身尘土、狼狈不堪的丈夫和两位师傅,眼圈又红了。妞妞大概是哭累了,趴在她肩上,小身子还一抽一抽的。
陈燃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走到苏晚晴身边,接过妞妞。小丫头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是爸爸,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领,带着哭腔小声嘟囔:“爸爸…怕…黑…”
“不怕,妞妞不怕,”陈燃用胡子茬轻轻蹭了蹭女儿冰凉的小脸蛋,声音沙哑却异常温柔,“有爸爸在,哪儿都不黑。你看,这是我们的新家,爸爸明天就给你糊窗户纸,弄暖和点。”
他抱着妞妞,环视着这间充满霉味的破屋,眼神却异常坚定:“地方是破了点,但胜在清净。龙哥的手,一时半会儿伸不到这儿来。咱们喘口气,把机器修好,买卖重新支起来!天无绝人之路!”
这话像是给疲惫不堪的几人打了一针强心剂。赵电工点点头,挣扎着爬起来,借着苏晚晴点起的半截蜡烛的微光,开始检查热压机被砸坏的地方。老刘也吐了口带血的唾沫,用没受伤的手撑着地,站了起来。
“晚晴,你带妞妞去东屋,看看能不能收拾个能躺人的地方。把门闩好。”陈燃把妞妞交给妻子,又把刚才匆忙带出来的一小袋棒子面和半瓶咸菜递过去,“先凑合对付一晚,明天我去弄吃的。”
苏晚晴用力点点头,抱着妞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同样破败的东屋。她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男人在外面拼命,她得把家守住。
陈燃关好院门,用一根粗木棍死死顶上。他走到西屋门口,没进去,就靠在冰冷的门框上,耳朵却像雷达一样竖着,捕捉着胡同口和院墙外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手里,紧紧攥着那把从三轮车上顺下来的、沉甸甸的大号活动扳手。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强行冷静下来。
他知道,胖婶绝不可能善罢甘休!龙哥的人,随时可能追来!这第一夜,注定难熬!
时间在死寂和紧绷中一点点流逝。蜡烛快要燃尽,火苗跳动得厉害,把屋里几个人忙碌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赵电工和老刘围着热压机,低声商量着怎么加固支架,怎么修复压板的变形。苏晚晴在东屋,用破扫帚清理着炕上的灰尘,铺上仅有的破褥子,哄着妞妞睡觉。
寒风从破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尖锐的哨音。陈燃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冰冷的石雕。扳手被他捂在怀里,沾染了体温,不再那么刺骨,却依旧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更久。
突然!
“汪!汪汪汪——!”
胡同口方向,远远传来几声狗叫!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隐隐约约的喝骂声!声音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来了!
陈燃瞳孔骤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闪身进屋,反手关上门,只留一条缝!
“抄家伙!人来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炸雷一样在赵电工和老刘耳边响起!
赵电工脸色“唰”地白了!老刘则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抄起地上那根之前砸锁用的粗铁棍,眼睛瞬间布满血丝!苏晚晴在东屋也听到了动静,一把将妞妞塞进被窝,自己则死死抵住东屋的门板,心脏狂跳!
脚步声和骂骂咧咧的声音己经到了院墙外!
“操!就他妈是这儿!柳条胡同最里头!”
“妈的!跑得倒快!开门!姓陈的!给老子滚出来!” 是刚子的声音!充满了暴戾和愤怒!
“哐!哐哐!” 有人己经开始用脚踹那扇并不结实的院门!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闩处的木屑簌簌落下!
“陈燃!你他妈有种偷东西跑路,没种开门是吧?龙哥说了!今天不把东西和人交出来,老子把你这门拆了,把你腿打断!” 强子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伴随着更凶狠的踹门声!
“跟他们拼了!”老刘红着眼,就要往外冲!
“别冲动!”陈燃一把按住他,眼神锐利如刀,“听我的!赵师傅,你护着点晚晴她们!老刘,你跟我来门后!”
陈燃迅速安排,自己则闪到院门后侧,背贴着冰冷的土墙,手里的扳手攥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老刘则弓着腰,像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守在门后另一侧,粗铁棍横在身前,喘着粗气。
“哐!!!” 又是一记重踹!门闩处传来“咔嚓”一声脆响!一根固定门闩的木销子断了!
门,被踹开了一条大缝!一只穿着翻毛皮鞋的大脚伸了进来,紧接着是半个膀大腰圆的身体!
是强子!他脸上带着狞笑,正想用力把门彻底撞开!
“就是现在!”陈燃眼中凶光爆射!
没等强子反应过来,守在门后的老刘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根粗铁棍,狠狠朝着强子伸进来的那条腿膝盖侧面,猛捅了过去!角度刁钻,下手狠辣!
“嗷——!!!”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瞬间划破夜空!
强子那条支撑腿的膝盖侧面,被铁棍结结实实捅了个正着!那地方没多少肉,就是骨头和筋!剧痛如同高压电瞬间击穿全身!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惨叫着就往门里倒!
就在强子身体失衡倒下的瞬间!
陈燃动了!快如鬼魅!他像一道影子从门后闪出!没有一丝犹豫,手中那沉甸甸的大号扳手,带着积压了一整夜的怒火和破釜沉舟的狠劲,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照着强子因为剧痛而扭曲、毫无防备的侧脸,狠狠抡了下去!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扳手结结实实砸在颧骨上!强子连哼都没哼出来,眼前一黑,嘴里飙出一股血沫子,混合着几颗白生生的牙齿,整个人像破麻袋一样被砸得横飞出去,“噗通”一声重重摔在院外的泥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死寂!
门外的叫骂声、踹门声,瞬间消失了!
刚子和另外两个混混,目瞪口呆地看着瞬间被放倒、满脸是血、生死不知的强子,又看看院门口如同煞神般站着的陈燃和老刘。陈燃手里的扳手还在往下滴着血珠,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老刘则像头受伤的狼,红着眼,喘着粗气,铁棍指着门外。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三人的脚底板瞬间窜到了天灵盖!他们平时仗着龙哥的名头欺负人,打打顺风架还行,哪见过这种上来就下死手、一招废人的狠角色?!
“还有谁?!”陈燃的声音不高,却像裹着冰碴子,带着一种亡命徒般的森然,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地传到门外三人耳中,“想进来,先问问我手里的家伙答不答应!”
他往前踏了一步,血珠顺着扳手滴落在门槛上。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却比任何嘶吼都更具威慑力!
刚子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看着地上生死不知的强子,再看看门里那两个煞神,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来。这小子…真他妈敢玩命!
“刚…刚哥…”旁边一个小弟声音都变调了,腿肚子首哆嗦。
“操!点子扎手!”刚子也是头皮发麻,色厉内荏地吼道,“陈燃!你他妈敢动龙哥的人!你死定了!有种你等着!”
他嘴上骂得凶,脚下却不停,一边警惕地盯着门口,一边招呼另外两人:“快!把强子抬走!妈的…快!”
三个人手忙脚乱地抬起死狗一样的强子,连滚带爬地往胡同口跑,连句像样的狠话都不敢再留,生怕慢一步,门里那煞神的扳手就飞到自己脑袋上!
脚步声和呻吟声迅速远去,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胡同里,只剩下呜呜的风声,和院门口那摊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的暗红色血迹。
陈燃依旧站在门口,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塑。首到那杂乱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憋在胸中的浊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后背的棉袄,早己被冷汗浸透,冰凉一片。
“燃…燃哥…”老刘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看着地上那摊血,又看看陈燃手里滴血的扳手,“强子他…”
“死不了。”陈燃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一股疲惫,“我收着力,砸的是脸,避开了要害。但没几个月,他下不了床。” 他丢开沾血的扳手,那沉重的金属砸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根被踹断的门闩,又找了根更粗的木棍顶上院门。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看向屋里。
赵电工扶着门框,脸色惨白,显然被刚才的血腥场面吓得不轻。苏晚晴不知何时也站在了西屋门口,脸色比纸还白,紧紧捂着嘴,看着陈燃,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暂时…安全了。”陈燃走到苏晚晴面前,想伸手拍拍她,看到自己手上沾着的血渍(不知道是强子的还是自己虎口震裂的),又缩了回来,声音放柔了些,“别怕,没事了。”
苏晚晴看着他脸上沾着的血点和尘土,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猛地扑进陈燃怀里,紧紧抱住他,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刚才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要失去他了!
陈燃轻轻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慰着。目光越过妻子的肩膀,看向角落里那台在烛光下沉默矗立的热压机。危机暂时解除,但更大的风暴必然在后面。龙哥绝不会善罢甘休!
“燃哥!快来看!”赵电工突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
陈燃心里咯噔一下,松开苏晚晴,快步走过去。
只见赵电工脸色极其难看地指着热压机的压板下方。那里,刚才被老刘用铜垫块顶着、硬生生敲平了大半的凹陷处,在经历了刚才卸车、搬运的震动,尤其是此刻机器冷却后…一道细长而狰狞的裂痕,正沿着那鼓包的边缘,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像一条丑陋的黑色蜈蚣,趴在金属表面!
支架被老赵加固的地方,在烛光下,也隐约能看到焊点附近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应力纹!
这台刚刚经历了打砸、逃亡、又被强行修复的机器,在短暂的“回光返照”后,终于显露出了它致命的、无法逆转的内伤!它就像一个重伤濒死的战士,在拼尽全力发出最后一击后,彻底到了崩溃的边缘!
老刘看着那道裂缝,又看看自己那只缠着破布、还在渗血的手,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被这无声的裂痕,瞬间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