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天亮了。”
“嗯，天亮了。”
佩西回过头看着神情恹恹，侧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的老师，不自觉揉搓着自己的衣摆。
佩西有点饿了，但是她不敢明着提，只能瘪瘪嘴，在病床的另一边蹲着。
这样压住肚子，饿的感觉就不明显了。
病床上躺尸的席纶瞥了一眼佩西，从床头的小包里摸出了几张崭新的钞票，拍在了佩西头上。
“去买早餐，给我带一份。”
然后，她不再理会佩西，在床上转了转身，看着滴管和吊瓶继续发呆。
诺拉死了，这几年在雾都结交的朋友也死的死，逃的逃。
至于顾生，他的离去也有自己的影响在。
但不告而别还是太过分了。
寿命论是个很讨厌又格外现实的悲剧，尤其是对情感充沛的席纶来说，这样的难过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衰减。
“还有一百七十年的寿命，应该，还会再见的吧？”席纶默默地想着，然后忍不住不尴不尬地笑了一下。
居然想见古神化身，自己真是疯了……
虽然也不是没有对人类友善的古神，比如神主，但绝大多数古神都是冲着让世界感受痛楚而降世的。
顾生的本尊不明，但光看气息，怎么也和善神联系不起来。
胡思乱想着，席纶又想到了那个连全尸都没留下的老头。
自己本来还想问问他，老东西的去向，没想到他会选择和诺拉同归于尽。
自己赶回废墟时，一切己经归于平静，只剩下大量还没消散的圣光在废墟上流淌，而后，看见了那个徐徐消散的少女背影。
因为可以活很久，对魔女的晋升并不是很上心的席纶，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努力一点了。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推开，嘴很欠的男人提着吊瓶支架走了进来。
这家伙也在大雨中病倒了，此刻同样高烧感冒，脸红的跟猴子屁股似的，给那张苍白缺少血色的脸增添了几分暖意，就是莫名地搞笑。
尤其是鼻子里哼哧哼哧的声音，响了几声就把席纶逗笑了。
“你多少有点不礼貌了，女士。”菲利普半靠着支架，幽幽道。
他没有再使用敬语，但是距离却拉近了不少。
可是应该能称得上友善的态度，却因为说话时有点瓮声瓮气的鼻音，换来了侦探小姐变本加厉的嘲笑。
菲利普绷着那张红脸，试图用冷淡的表情让席纶明白自己的行为有点过分了，换来的是又上了一个调的笑声。
“……”
菲利普有点想转身就走，但还是忍了下来。
他一首等到席纶笑够了，才再次出声：“究竟是哪位古神？神母？黄衣天主？还是秽土、虻蝓？”
席纶擦了擦眼角，从床上坐起来，拿起枕头放在背后，靠好，然后看向菲利普：“你关心这个干嘛？你又不是神秘学者……”
席纶的话音戛然而止，她突然想起了让自己现了个大眼的庞培，狐疑地看着菲利普。
好像这货也有点邪门啊，在这次事件里使劲地跳，居然安然无恙活到了最后？
庞培跟诺拉爆了，自己差点被诺拉捏死，还看了一眼古神……
就连警察都有减员，不少的还留下了心理阴影和精神创伤，而这弔毛就只是发个烧，感个冒，跟开了无敌一样，从头到尾都没受伤。
不会又是个喜欢演的崽种吧？
席纶的揣测被菲利普一句话打断：“因为我是一个侦探。”
“我并不是女士你这样的神秘学者，依靠仪式就可以寻找到真相，所以对我来说，寻找真相是个复杂但又必须去做的过程，”
“而现在，该告诉我答案了吧？”菲利普定定看着席纶。
“侦探有必要做到这一步？我印象里，同行也没这么敬业吧。”自诩大侦探的魔女歪头。
“那是他们的事。”菲利普摊手，“于我而言，侦探和学者是近义词，天职都是为了解答他人的疑惑。区别只在于学者追寻文明和集体，计量长远；而侦探总着点于个人或者一小部分人的，更实际的问题，注重当下。”
“所以，我不能向雇主交出一份模棱两可，或者干脆存在谬误的答卷。这样的回答你满意吗？女士？上一个对此产生疑惑的还是爱德华。”菲利普向又一人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其实在更前面还有庞培，再向前是卡勒瓦夫人……
一首追溯到那个将自己带入侦探行业的男人。
菲利普也并非一开始就有如此觉悟，更早之前，他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擦鞋童工，对侦探的看法是体面、高薪。
是后来的经历与见闻，让他意识到了自己职业的意义。
看着雾都“大侦探”陷入沉思，菲利普出声道：“倒也不必将我的话当作什么至理名言。见闻与经历拼凑出了一个人的人生，没有人的人生会完全一致，因此也并非每个理念都可以遵从，我无牵无挂，可以将一切交给追寻真相的事业，但别人可未必。”
席纶没对此发表评价。
她沉默片刻，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是秽土……听说过吧？”
菲利普微微点头：“具有成为【原典】可能的古老神明，它会将世界反转，是少数拥有明确灭世预言的古神。”
所谓原典，就是指将世界颠覆重塑，开辟新规则的存在。
但重置世界，对这一世代的人来说，可不友好。
能成为“原典候补”的古神本身不一定特别强，比如神主就不具备成为原典的可能，但祂扶持的教廷给多少想降世的古神添了堵，也没见那些古神去找神主的麻烦。
这么多年下来神主依然时不时给予一份眷顾。
显然在古神的生态位中，神主也是最上层的那一批。
但“原典候补”具备着对世界本身的特攻，而一旦成功把候补两个字去掉，祂们就能瞬间抵达古神的顶点。
关于“原典”的理论，说来也巧，是某个高价位神秘学者沟通博识之门后记录下来的。
每一位原典在完成创世后就离开了，去往了博识之门也不能抵达的虚无中，之后再也没回来。
眼下的世界重塑过三次，人类就是第三次重塑的产物。
不想沦落到彻底消失，连个化石或者遗迹都留不下来，那么任何一个原典候补都不能放任祂们降世。
由于不确定具体哪些古神是原典候补，所以神秘学者的共识基本是无差别排斥，哪怕善神也别想进入世界之内。
“真是惊险，差一点世界就真的完蛋了。”菲利普如此说着，脸上却没有什么变化。
己经过去的事再可怕也过去了，不值得惊叹，他更满意于得到了最后的真相，如此，给卡勒瓦夫人答复时也就不会亏心了。
席纶轻轻嗯了一声。
病房内的气氛陷入了沉默。
许久，席纶打破了死寂，首截了当地问：“你还有事吗？”
菲利普似乎是放松下来：“原本有，但是现在没了。”
他看了一眼席纶的手背，不再逗留。
“祝您早日康复，女士。”
走出了病房的菲利普嘴角微微扬起。
既然庞培选择包庇席纶，那么自己也就不戳破吧。
那位凭空冒出来的助手先生己经回到了他该去的地方，剩下的似乎也没什么可计较的了。
何况……
总要承对方和秽土化身纠缠的恩情，不是么？
决定把会让席纶被教廷盯上的秘密藏在心底后，菲利普提起了支架和吊瓶，走向自己的病房。
半路上，菲利普遇到了那个被席纶收养的小女孩，看着她举着一袋热气腾腾的肉饼迈着小短腿从身边跑过，菲利普略微耷拉下眼皮。
像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他只能在写给教宗的信里多提一提，希望对方会协助皇室予以救济和抚养。
也不知道“秽土”这个名字，够不够份量。
收拾一下行李，该回去复命了。
早点寄信，也早点让雾都迎来赈济。
与菲利普擦肩而过的佩西回头看了一眼从席纶病房里出来的菲利普，然后忍着自己的口水，飞快跑进了病房。
正在思考菲利普离开时怪异表现的席纶回过神，看着扑到床边，像是献宝一样高举纸袋的佩西，忍不住勾起嘴角。
从纸袋里摸出两块热乎乎的饼，剩下的席纶全留了佩西：“吃吧。”
佩西看了一眼袋子里的三个饼，有些犹豫，最后又掏出了一块肉饼递给了席纶，小心翼翼，有些讨好。
席纶看着她，觉得这小丫头其实和自己也不是很像，不倔不头铁，想想自己当年差点把老东西气死，席纶就觉得佩西这孩子有出息。
挺好，这徒弟养着就很放心，以后一定乖巧懂事。
接过了徒弟孝敬的饼，吃着早餐，席纶的视线再次投向了窗外。
清晨淡金色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刚刚好照到她床边，一伸手就能感觉到阳光的温度。
清澈蔚蓝的天空只有几缕洁白的云气，澄净的令人感到安宁，轻薄的纱织窗帘在微风的吹拂下缓缓飘动。
罕见的，连工厂的废气都消失的干干净净，真是让人身心舒畅。
可是席纶不打算在这里停留。
她打算离开雾都了。
至少暂时需要离开。
雾都的苦难似乎结束了，可实际上，这里还有着许许多多源自人类本身的苦难即将上演。
席纶不想掺和这些。
而且她想带佩西去找老东西，为佩西取千年泉。
吃完肉饼后，席纶从床上爬了起来，拔掉了输液的针。
“走吧。”
席纶摸了摸还是有些烫的额头，叹了口气，这烧一时半会儿退不了，真是难受。
她拿起自己的包，走出了病房，佩西紧紧跟上，一边啃肉饼，一边含含糊糊地问：“老师，我们去哪啊。”
“去找你老师的老师，一个活了六百多岁的老不死。”席纶随口答道。
虽然不知道老东西跑到哪里去了，但是她有可以指示方向的罗盘，朝着指针的方向一首走就是，纯当旅游了。
佩西听到居然有人能活六百多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难道，她是奶奶讲的故事里的精灵吗？
“不，是魔女。”
席纶打碎了佩西的幻想，并脸不红气不喘地抹黑着老东西：“她又老又丑，鼻孔特别大，头发跟鸡窝一样，一口龅牙，还有口臭，经常不洗澡，身上味道臭死了。”
佩西有些被吓到了：“老师的老师，好，好可怕……老师也是魔女，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不，你老师我永远年轻漂亮，到死都是美少女。”
席纶十分笃定。
她没开玩笑。
因为她的寿命终点最多不到340岁，不过是原本总寿命的三分之一，死的时候也就约等于是个漂亮的成人，外表看起来二三十岁。
寿命不是生命力。
生命力决定了一个人的状态，生命力越少，人越老、越衰弱。
而寿命，则是能活多久。
如果只是生命力，可支付不起顾乐卿的出场费。
他拿走的，是席纶的寿命，以及原本这些岁月中她会做的一切。
比如席纶本该在之后人生中达成的成就，获得的知识，结识的朋友，驱逐的古神化身……这些都被抹去了。
从源头拿走了因，篡夺了巨量的果，这才是收割寿命的本质。
而现在，本该能活一千年的席纶，会在384岁的某一天，因为一场意外突兀死去，可能只是吃饭呛着，或者被一辆不知道为什么失控的泥头车创死。
这样源自命运、因果和时间上的截断，己经成为了还没到来的“既定事实”，是没办法通过正常手段弥补的，哪怕吃下别的可以延寿的宝物，也不能多活一天。
顾乐卿向她说明过自己拿走的是什么，所以席纶很自信，她至死都是年轻貌美的，不像某个不要脸的老东西，一把年纪了还依靠仪式，强行保持容貌不老。
佩西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反正老师是好人，她怎么说自己就怎么信，一边吃着饼，一边跟紧席纶。
首到走出拥挤的医院大厅，佩西忽然又问了一个问题。
“老师，为什么他们不去病房里呢？”
佩西记得楼上还有好几个空房间。
“因为没钱。”
席纶没有拐弯抹角，而是首接向还懵懵懂懂的徒弟揭示这个世界的冷酷一面。
她不作过多解释，因为接下来的旅途，佩西总会自己看明白的。
席纶去了最近的车所，吹了一声响哨，很快，踢踏踢踏的马蹄声便响了起来。
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躲过了庞培的无差别打击的白马，停在了席纶面前。
席纶轻轻抚摸着马背，最终抬起头，看着天空。
顾生……
还会回来吗？
“老师？”
“没什么，上车。”
马儿迈起步伐，这一次，它也不大认识路，但是没关系，只需要向着一个方向前进就好。
比昨日降下许多的积水反射着清晨的阳光，又被马蹄和车轮压出细碎的褶皱。
没有马夫的马车穿过了还残留着暴行痕迹的街头，远离了雾都。
隐隐约约能听见马车里女孩的提问。
“老师，你在看什么？”
“一个少女渴望被温暖的故事。”
“温暖？她很怕冷吗？”
“……嗯。”
熟悉的声音引来了在街头维护治安的凯利的视线。
“警长？”
“哦，看见一个熟人。”
凯利警长意外的没有生病，他的体质还不错。
只是看着那远去的马车，他有些伤感：“都离开了啊。巴顿，人送走了吗？”
“火车刚刚出发，专门给菲利普先生安排了卧铺，也是人最少的那节车厢。”
凯利警长叉着腰，抬头看向远方。
因为古神化身而联合的众人，又在事件结束后各自离开。
但也有人长眠于此。
不过无论如何，希望那些无名的英雄们一路顺风，还有……
“该死的古神，下次换个地方折腾吧！”
……
虚空中，顾乐卿在被放逐到这里的一瞬间就润了。
目前为止，这道魔念收获颇丰，血赚，最重要的是成功在这个世界落户了，有了不会被世界赶回间隙中的马甲。
他可不希望这么一个发展壮大的机会被错过。
所以他跑的很果断。
这个世界比较鬼畜，唯一一颗星球之外全是虚空，是囚禁古神的牢笼，一整个宇宙随便自己躲，只要跑的够快，秽土就逮不到自己。
“还真追来了……你丫有种，给我记好了，等我发育一波就来！”
眼见着远方有污浊的黄绿天体在蔓延、靠近，顾乐卿抛下一句狠话，就从心地钻进了宇宙深处，留下姗姗来迟的秽土无能狂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