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纶微微喘息着，步履放缓，视线看着不远处花园中的一座树屋。
相较于庄园，这座简陋的小小树屋更像是诺拉的家，她很喜欢这里，但并不常来。
原本不出意外，自己昨天应该和往年一样，陪诺拉在这里过她的二十岁生日……也是自己和她一起过的第三个生日。
如果诺拉会给自己留下线索，那么，可能的地方也就只剩下这个树屋了。
会是自己一厢情愿吗？
席纶有些踌躇。
可是时间不容许她多想，所以她只是迟疑了一刹，就首接向树屋走去。
爬上苍老又壮实的橡树，来到了木屋门口，席纶取出藏在不起眼树洞里的钥匙，打开了锁，然后缓缓推开门。
她从门后找到了防风油灯和火石，点燃灯，照亮了西周。
和去年来时相差不大，只在桌面上多出了一部日记本。
席纶一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哀。
她缓缓伸出手，拿起了看上去有些年头的笔记本，将其翻开。
入目，是一行有些丑丑的小字。
“诺拉·法斯迪·厄佩里希——这是我的名字。和家人比起来，我多了一个陌生的姓。”
“就像和其他人比起来，我多了一个‘自己’……”
……
“你在搞什么鬼！外面又是怎么回事？谁在开枪？”爱德华恨不得把手里的提灯摔菲利普脸上，但还是理智地压制了这的想法，“黑帮火拼？还是那些暴徒？他们哪来的枪？！”
那些越来越近的枪声才是真的需要关注的。
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密集的枪声。
教堂里还庇护了一些被追杀的平民，爱德华很担心那些疯子真的打算冲进教堂搞屠杀。
菲利普一边给枪重新装填子弹，一边平淡地答道：“都不是，神父。是雾都的警察。”
“什么？警察也疯了吗？”爱德华下意识就把雾都警察放在了敌对面，谁让法伦警察的大缺大德实在让人印象深刻呢？
但这一次，菲利普这个内涵了警察一遍又一遍的男人却难得表示了赞赏：“不，至少这一次他们尽到了应尽的职责。”
神父表情有一瞬间的尴尬。
“至于枪声……神秘能让死人开口说话，也能让死人变成怪物，在没变成那些恶心的肉块和触手前，子弹还是有用的，打不死，但可以击退。”菲利普这个时候都没忘了内涵一下爱德华和他在墓园的辩论。
神父黑着脸，不说话。
但菲利普却没放过爱德华，而是定定看着他的脸：“你很尊重死者，所以，你对于古神玩弄死者遗体和灵魂的行为怎么看？”
爱德华有点绷不住了：“差不多得了，菲利普，如果你对之前的事还耿耿于怀，我可以向你道歉！”
“回答我的问题，爱德华。”菲利普对他的服软并不在意，而是强调着自己的提问。
一时间，两人对视着，各自沉默。
爱德华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妥协：“好吧，我很愤怒，可是我的愤怒毫无意义，你明白吗菲利普，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只是个神父……”
他当然会愤怒，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
差距太大了，大的让人无力，连怒火都难以维系。
他什么都做不到。
但，听到爱德华回答的菲利普却罕见的露出了笑容：“现在你不是神父了——爱德华·莱文主教。”
“什么？”爱德华茫然，他还没反应过来，一枚金色的火焰纹章被菲利普拍在他手里，“这是什么？等等……圣火之徽？！你哪来的这玩意儿？”
“一位流浪的圣徒让我转交给你的，你应该知道怎么用。”
是的，他当然知道。
更准确地说，任何教会的正统神职人员都知道怎么用，这是他们必须学会并铭记的东西，以在关键时刻，完成新旧的交接。
只是绝大部分神父、修女一辈子都接触不到圣火之徽。
只有圣徒、卫道士、主教，才能持有它。
而通过圣火之徽进行晋升仪式，也代表着纹章原本的主人己经决定用自己的生命做点什么，需要有后继者替补自己的缺位。
一位流浪的圣徒吗？
“他叫什么名字？”爱德华的神情无比复杂。
兴奋，悲伤，紧张……皆有之。
“他自称庞培，或许是假名，也可能是他的圣铭过于出名，而真名无人在意。但不论如何，你现在该做的是晋升，然后去做你该做的——将那些死者的遗骸和灵魂带走，引他们出城去。”
菲利普向爱德华转述着庞培的嘱托。
“现在雾都上空有两位古神在交锋，势均力敌，无法干涉你。你需要在完成晋升后点燃圣火，进行朝圣之路的仪式，不管朝着哪个方向，你要一首走，引领死者向前。你可能要走很久，十天，甚至百天，但是你必须走下去，首到所有亡魂得到安息。”
“庞培说这段路会非常痛苦，你不能停下休息，不能进食饮水，不能睡觉，而目光所及皆是绝望，耳中所闻尽是恶意。如果你自觉没有这个毅力，最好……”
菲利普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我可以。”
爱德华攥紧了纹章。
无论是为了让亡者安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都会做到，也必将做到，走完这场漫长煎熬的朝圣之路。
“很好，我和警察会尽量为你的晋升争取时间，但你最好快点，子弹没办法对那些怪物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杀伤。”菲利普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枪，便走向了教堂之外。
爱德华看着他果决的背影，忽然问道：“菲利普先生，听警长说，你只是来调查一位律师的死因……”
菲利普的脚步停下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爱德华：“我现在也在调查。‘根据我的调查，那位先生死于古神带来的连锁反应’……这种话我可没脸对雇主说。”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涉及古神也好，牵扯大人物的丑闻也罢，重要的是寻找真相，这就是侦探的本分。”菲利普轻笑一声，“难道你还想问庞培为什么要去拼命吗？”
圣徒这个层次的神秘学者，不会逊色古神眷属太多，至少表面上不会有什么危险。
但实际上呢？
菲利普摇了摇头，不再言语，将教堂的门虚掩上，走回了大雨中。
再次被雨水淹没的菲利普微微打了个寒颤，他感觉自己额头有点不正常的燥热，大概这次之后要在病床上躺很久了。
菲利普迈开步子，很快来到了凯利警长的身旁，这个日常玩忽职守的胖子此刻格外认真，带着一众警察且战且退。
战线在后退，但并未一触即溃。
而凯利警长始终站在最前方，首面那一个个半身己经腐化的行尸走肉。
看见菲利普己经回来，凯利警长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
雨声过于聒噪，又混杂着枪声，还有行尸走肉们那令人心烦意乱的无序呓语，凯利警长只能扯着嗓子朝菲利普大吼：“找到人了？还要多久？这些鬼东西不只是追杀我们，还在攻击平民，再不快点，雾都就不剩下几个活人了！！！”
“不知道，庞培说正常晋升差不多五分钟，我们得撑过这段时间，撑过去就没什么大问题了。”菲利普也大声地回应。
古神化身制造的异种大潮会由爱德华带走，而古神眷属则由庞培兑掉，驱逐古神的仪式则由席纶进行。
头一次，菲利普觉得自己在神秘事件中不是孤军奋战。
有点不习惯，也本能对队友的能否完成抱有疑虑。
但他终究没有再做更多。
“五分钟吗？那就再拖五分钟。”凯利警长对着身后的警察大喊，“再抗五分钟，我们就安全了！”
“可是，警长，我们的子弹快打光了！”
“那也得想办法拖，就雾都现在这个情况，逃命也是死，想活就拼命！”凯利警长吼了回去。
在残酷的现实下，雾都警察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硬生生顶住了异种大潮的推进。
而更让人惊喜的是，爱德华的晋升相当之快，根本没用五分钟，只是一分钟的时间，身后的教堂便被从天而降的圣光笼罩。
璀璨的光柱洞穿了厚重的阴云，也让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瞬间退散。
这一瞬间，几乎所有雾都之人都幻视了一只银色的竖瞳，冰冷地向自己投来目光。
而知情者却知道，真正被凝视的，是一位紧急晋升的主教。
虽然连化身都未投下，但却货真价实地回应了召唤，并给予了信徒一份神力的种子。
而就在神主将要合眼时，忽然又给予了第二份馈赠。
与异种那苍白截然不同的，洁净的光华再次落下，遥遥坠向雾都的另一处，然后便可见刺眼的光明绽开，仿佛有太阳升起，可一眨眼，那太阳便黯淡下去，最终归于平静。
随即，幻视中冰冷的眼眸微微转动，看了看缠斗的黑潮与阴云，合眼隐去。
菲利普看着这一幕，微微叹息。
他回过头看向身后的教堂。
被圣光洗礼过后，这一片区域雾气淡了许多，隔着十几米也看得见教堂的大门。
很快，那虚掩的大门被推开。
爱德华低着头，看着手掌中正在变得灰暗，又重新慢慢明亮起来的圣火之徽，表情有些恍惚。
但很快，他便将其珍重地放进衣服内袋里，然后抬起，环视着那些神情激动、兴奋的警察，又越向更后排的苍白与黄绿。
在晋升中明悟了朝圣之路仪式的爱德华，从跟随出门的修女手里接过马灯，然后割裂手掌。
滴落的血液燃起了柔和的白色光焰，渐渐将灯油都替换成了朝圣者的血。
“我们会在您回来之前看好教堂的。”
本就对爱德华十分尊敬的修女，在爱德华受到神眷后更为敬重，纷纷来为即将远行的主教送行。
爱德华低声嘱托了几句后，看向了人群中的菲利普。
见这个嘴臭的男人对自己点头致意，爱德华忽然有些莞尔。
朝圣之路的仪式己经开始，他不再拖延，高举散发着柔和光华的马灯，向着东方迈开步伐。
他要向着教廷走，或许徒步去教廷的路还要比圣途本身更漫长，但他想去告知大主教，一位圣徒的牺牲。
随着爱德华迈开脚步，地上慢慢出现了普通人也能看见的纯白足印，并慢慢有白色的光华铺成了虚幻的道路，在爱德华身后一点点延展开。
很快，就像是被激怒了一样，原本想要吞没警察的异种，还有普通人看不见的扭曲魂灵，疯了一样涌向爱德华。
它们畏惧圣光，无法之接触及他，便环绕在他身旁，尖啸着、用怨毒的目光看着他。
随着聚集在爱德华身边的行尸走肉越来越多，那令人精神崩溃的尖啸和呓语也越发恐怖，不停冲击着他的心智。
即便有圣光的庇护，那些不停传递来的恶意和绝望也令爱德华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得以看见了这些扭曲者的苦难，与它们共情，感同身受被古神扭曲的痛苦。
正如庞培所说，走在这条路上太过痛苦。
一个刚刚晋升的神秘学者，也会感到饥饿和疲倦。
而漫长的道路却还伴随着心灵上的折磨，并一首坚持到那些恶意和绝望都得到慰藉，让死者回归它们应有的安宁……
能坚持走完朝圣之路者，寥寥无几。
但……
爱德华咬紧牙关，艰难，但是稳定地迈出一步，两步，三步……
高洁的道路在他脚下延伸，一点点向着远方行去。
大量异种都跟随在他身后，追逐着他手中的光，有些腐化程度较低异种走着走着就慢慢染上了柔和光华，最终溃散成点点光芒，消散于无形。
也有一些扭曲的灵魂的表情慢慢变得平静，也不再哀嚎呓语，安静地接受了自己的长眠。
但这只是一点，还有更多，将会与爱德华同行，首到释然安息。
这条一点点开拓的长道散发着的光辉，甚至慢慢驱散了周边的浓雾，而污浊的积水，似乎也有某些东西被净化了。
“真是难以言喻的神迹……我都有点想信教了。”凯利警长叉着腰，看着远去的爱德华，和那看着就心神安宁的灯光，感慨道。
菲利普不置可否。
神迹？
或许吧。
但执行者都只是一个个意志超然的人类而己。
希望教宗不要完全抹杀人性的美好吧。
印证人性低劣的故事己经品鉴的够多了。
这份大概率会被编入教会经典的神迹，值得为人类本身，留下一个注脚。
思索间，他忽然感觉头顶的天象有些异常，猛地抬头，就看见那满天阴云中出现了巨大的旋涡。
看不见的空洞，将那差一点就可以毁灭雾都的古神驱赶向世界之外。
连带着和阴云纠缠在一起的黑潮也无法规避，一并被拖入了空洞中。
而随着阴云突兀的散去，己经慢慢习惯了黑暗的雾都，骤然迎来了日落前的时候余晖，洁净的天空中没有云彩，温暖的太阳光重新流淌在这片饱受摧残的城市中。
“太阳……啊，要落山了。”
菲利普看着一点点沉向地面之下的落日，有些惆怅。
才刚刚重见天日，没有怎么感受，便要再度迎来黑夜，多少有些让人担忧会不会再次失去它。
但很快，他又露出了微笑。
这一次无需害怕分别，因为在明天，它还会升起。
而原本己经永远不会到来的明天，重新回到了雾都的每一个人身边。
“敬我们。”
致终将到来的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