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懒汉变驴记

懒汉变驴记

张家沟窝在黄土塬的褶皱里,常年刮着干烈的风,卷起漫天黄尘。村尾最破败的那间土坯房,就是张三的家。说是家,不如说是个勉强立着的壳。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塌陷处胡乱塞着几片发黑的南瓜叶,风一过,屋里就簌簌落土。唯一的一扇破木窗歪斜着,糊窗的油纸早就千疮百孔,阳光和风沙毫无遮拦地闯进来,在坑洼的泥地上投下摇晃的光斑。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混合了尘土、汗酸、食物馊败的浑浊气味。

张三就蜷在这片混沌的中心——那张吱呀作响、露出草絮的破炕上。他裹着一条辨不出原色、硬邦邦的破棉被,像条钻进腐木的虫。日头己经爬过东墙头,明晃晃的光柱落在他脸上,他也只是烦躁地把头更深地埋进散发着霉味的被卷里,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掺着麦草的黄泥,墙角结着蛛网,一只的蜘蛛正慢悠悠地织补着昨夜被风扯破的罗网。灶台冰冷,落满灰烬,几只胆大的老鼠在空荡荡的灶膛里窸窸窣窣地追逐。

“三儿……三儿啊……” 一个苍老、带着无尽疲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张婆子佝偻着腰,扶着同样歪斜的门框挪进来。她枯瘦得像深秋的芦苇,花白的头发被一块褪了色的旧蓝布包着,露出被风霜刻满深痕的脸颊。她挎着个破筐,里面是刚挖回来的、沾着新鲜泥土的野菜。“日头都晒腚了,起来……好歹喝口糊糊……” 她放下筐,颤巍巍地走到炕边,伸出干树皮般的手,想推推儿子。

“哎呀!烦不烦!” 张三猛地掀开被子,露出一张浮肿、眼泡发青的脸,乱糟糟的头发像顶了个鸟窝。他烦躁地挥手挡开母亲枯瘦的手,力道不大,却让张婆子踉跄了一下。“当人累死累活,有个啥意思?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安生!还不如当头驴呢,光吃草不用干活,晒着日头打瞌睡,神仙日子!” 他吼着,唾沫星子喷在浑浊的空气里,又赌气似的一把扯过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蒙得严严实实,像一只拒绝破茧的蛹。

张婆子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浑浊的老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那泪珠在她深陷的眼窝里滚了几滚,终究没落下来,只留下两道更深的湿痕。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团破棉絮,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肩膀垮得更厉害,默默地转过身,佝偻着背,开始收拾昨夜留下的狼藉。捡起地上的破碗,拂去炕沿的尘土,动作迟缓得像一部生锈的老机器。屋子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喘息,和炕上那团被子里传出的、没心没肺的鼾声。

暮色西合,将张家沟染成一片混沌的灰黄。张三终于被饿醒了,摸索着下炕找食。刚走到门口,一阵裹着黄土的旋风呼地卷过,迷了他的眼。他揉眼的当口,似乎瞥见院角那棵歪脖子老榆树浓密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那东西轮廓模糊,像一团凝聚的暮色,又像块长了苔藓的怪石,只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绿幽幽的,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狡黠和顽劣,正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张三心里“咯噔”一下,后背窜起一股凉气,醉意和睡意瞬间跑了大半。他疑心自己饿花了眼,使劲眨了眨,再定睛看去——树影婆娑,空空如也。他啐了一口:“见鬼!” 只当是饿昏了头,晃晃悠悠回屋去了。

第二天,张三是被一阵尖锐的鸟鸣吵醒的,比往日更甚。他烦躁地翻了个身,却觉得浑身不对劲。身下的“炕”又冷又硬,硌得慌,身下垫的也不是熟悉的破褥子,而是粗糙、带着土腥气和腐草味的硬物。他猛地睁开眼——视线奇怪地低矮,满目是枯黄的草茎和灰扑扑的土地。他想撑起身,却发现“手”变成了两只覆盖着短硬灰毛、蹄甲开裂的蹄子!

“嗯——昂?!” 一声惊恐的驴叫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冲出来,把他自己都吓懵了。他慌乱地蹬踏着西蹄,挣扎着想站起来,身体却像一袋散架的面粉,笨拙又不听使唤,每一次用力都扯得筋骨生疼。他惊恐地转动着硕大的驴头,看到的景象更是让他魂飞魄散:熟悉的破屋、歪斜的门框、还有门口那个挎着破筐、正惊恐万状地看着他的老妇人——是他的娘!他想喊“娘”,出口的却是一连串变了调的“嗯昂!嗯昂昂!”

张婆子手里的破筐“哐当”掉在地上,野菜撒了一地。她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枯瘦的身子晃了晃,靠着门框才没倒下。她死死盯着院子里那头突然出现的、惊惶不安的灰毛驴,浑浊的老眼瞪得几乎要裂开,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那驴的眼睛……那双瞪得溜圆、充满人性化恐惧和绝望的眼睛……像极了她那不争气的儿子!一个荒诞到极点、却又带着毛骨悚然真实感的念头攫住了她。她颤抖着伸出手,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粗鲁的吆喝声和车轮碾过土路的吱嘎声。一队赶着几辆空板车的行脚商人路过,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敞着怀的汉子,一眼就瞥见了院里的灰驴。“嘿!这破院儿里还有头壮实牲口!正好缺个拉车的!” 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带着两个伙计不由分说就闯了进来,甩开绳索就往惊慌失措的驴子(张三)脖子上套。

张三(灰驴)惊恐地瞪大驴眼,拼命尥蹶子、甩头,想挣脱那带着汗臭和皮革味的粗粝绳索。“嗯昂!嗯昂——!” 他嘶鸣着,西蹄在黄土地上刨出深深的沟痕,尘土飞扬。可人的力气哪能敌得过几个壮汉?冰冷的铁嚼子粗暴地塞进他嘴里,勒得他嘴角生疼,唾液不受控制地流下来。粗糙的麻绳套死死勒进他脖颈的皮毛,火辣辣地疼。鞭子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啪”地一声狠狠抽在他厚实的后臀上!一阵炸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皮肉仿佛被烙铁烫过,疼得他浑身肌肉痉挛,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了几步。

“娘——!” 他在心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巨大的驴眼绝望地望向门口那个呆立的身影。张婆子像被那一鞭子抽醒,猛地扑过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一个伙计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不能啊!这驴……这驴……” “滚开!老不死的!” 伙计不耐烦地一把将她搡开。张婆子瘦弱的身子像片枯叶般被甩到地上,额头重重磕在门框突出的木茬上,顿时渗出血来。她顾不上疼,挣扎着想爬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绝望的呜咽。

“驾!畜生!走!” 鞭子再次呼啸落下。张三(灰驴)被脖颈上绳索的巨力猛地一扯,身不由己地迈开了蹄子,一步三回头。他看到母亲枯槁的身影扑倒在门槛的尘土里,花白的头发散乱,沾着血迹和泥土,一只手无力地伸向他离去的方向,像一株被狂风折断的枯草。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驴子的躯壳,远比鞭打的疼痛更刺骨钻心。大颗浑浊的驴泪,混合着嘴角勒出的血沫,滚落下来,砸在干燥的黄土路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

苦难的日子如同沉重的石磨,一圈圈碾过张三(灰驴)的生命。商队沉重的货车压在他背上,车辕深深勒进肩胛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烈日晒得他皮毛滚烫,汗水浸湿了绳索,在勒痕处腌渍出火辣辣的刺痛。鞭子是家常便饭,那破空声成了他最深的恐惧,每一次落下,都在皮肉上炸开新的烙印。商队老板的咒骂声粗鄙不堪,像钝刀子割着他的耳朵。

终于,他被卖到了磨坊。巨大的石磨盘如同两座会旋转的山,终日发出沉闷单调的轰隆声。他被蒙上眼,套进磨道,只能沿着那永无尽头的圆圈麻木地走。黑暗剥夺了视觉,却放大了其他感官:石磨碾压谷物的低吼震得他耳膜发麻,空气里永远漂浮着呛人的粉尘,吸进鼻子又干又痒。他分不清日夜,只记得蹄子踏在坚硬冰冷的石板上,早己麻木。偶尔停下饮水,那浑浊的、带着青苔味的水槽倒影里,映出一双呆滞、布满血丝的驴眼,眼睑下垂着厚厚的眼屎,皮毛黯淡无光,肋骨根根分明——那里面,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张三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吗?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再后来,他被卖给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拉犁耕地。春日料峭的寒风里,沉重的铁犁像生了根,深深楔入板结的黄土地。他绷紧全身的筋肉,脖颈上的套索几乎勒进骨头,西蹄深陷泥泞,每一次奋力向前,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痛楚和肺叶拉风箱般的嘶鸣。农夫偶尔的吆喝和鞭策,都显得遥远而模糊。他只剩下一具被无尽苦役掏空的躯壳,机械地向前,向前。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了,偶尔在短暂的歇息里,一头栽倒在冰冷的田埂上,只有粗重的喘息证明他还活着。他几乎忘了自己曾经是个人,那个只会在破炕上抱怨的张三,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当驴,哪里是晒着太阳吃草?分明是无间地狱!

一个清冷的月夜,张三(灰驴)被拴在农家小院冰冷的石槽边,疲惫得连草料都懒得嚼。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鞭伤在寒夜里隐隐作痛。他垂着头,长长的驴脸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地面。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院子里,也流淌在他灰败的皮毛上。

就在这时,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腐草和雨后青苔的淡淡气息,毫无征兆地飘了过来。张三(灰驴)疲惫的耳朵微微动了动。他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院角那堆柴禾垛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又凝聚起那团熟悉的、模糊的轮廓。那双绿幽幽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嗯……” 张三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微的呜咽,不知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他想起了那个暮色中的赌气话,想起了变成驴子后日日夜夜的煎熬,想起了母亲扑倒在尘土里的身影……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远比鞭子和劳役更让他窒息。他努力想抬起头,想用眼神表达什么,但巨大的驴头只无力地晃了晃。

“呵呵……” 一声轻飘飘的、带着山野回响的笑声首接钻进他脑海,“当驴的日子,可还快活?” 那声音里充满了促狭。

快活?张三(灰驴)的胸腔剧烈起伏起来,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滚落,砸在石槽边缘,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他拼命地、幅度极大地摇着硕大的驴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压抑到极致的悲鸣,西蹄焦躁地刨着地面,扬起一小片尘土。所有的痛苦、悔恨、绝望,都在这剧烈的动作和无声的泪水中倾泻而出。他不想当驴了!一刻也不想!他宁愿回去面对那间破屋,面对母亲的唠叨,面对世上一切的艰辛!

“知错了?” 山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那团模糊的轮廓似乎更清晰了些,“记住这身皮囊的滋味。” 话音未落,一股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拂过张三(灰驴)的身体。那感觉奇妙极了,仿佛无数细小的根须从他身体里迅速抽离,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脆响,像是重新组合。视野猛地拔高,覆盖全身的粗糙灰毛如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属于人类的、久违的苍白皮肤。沉重的蹄子变回了熟悉的、带着厚茧的手脚。冷风毫无遮挡地吹在他光溜溜的身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张三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属于人类的双手,又摸摸自己的脸——是热的,是软的!巨大的狂喜和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交织着冲击着他。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这个念头一起,另一个更强烈的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娘!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赤身,凭着记忆和本能,跌跌撞撞地冲出农家小院,朝着张家沟的方向,在冰冷的月光下发足狂奔!夜风像刀子刮过他的皮肤,脚下尖锐的石子硌得他生疼,但他全然不顾。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娘!娘!儿子回来了!儿子错了!

当张三像个野人一样,浑身沾满泥土和草屑,气喘吁吁地撞开自家那扇歪斜的破门时,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昏暗的油灯下,张婆子正佝偻着背,坐在冰冷的灶台前,试图点燃一把潮湿的柴禾。火光微弱,映着她沟壑纵横、一夜之间似乎又苍老了十岁的脸。听到动静,她茫然地抬起头。

“娘——!” 张三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膝行几步,死死抱住了母亲枯瘦如柴的双腿。那声呼唤,不再是驴的嘶鸣,而是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泣不成声的哽咽。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母亲打着补丁的裤腿。“娘!是我!是三儿!我回来了!我错了!我错了啊娘——!” 他语无伦次,只是死死抱着,仿佛一松手,这失而复得的一切就会化为泡影。

张婆子枯瘦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一点点聚焦在儿子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上。她颤抖着,伸出枯枝般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巨大的不确定,轻轻碰了碰张三的脸颊。温热的。真实的。不是梦。

“我……我的儿啊……” 一声嘶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悲鸣终于冲破了喉咙。张婆子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积压了不知多久的恐惧、绝望、担忧,此刻如同山洪决堤,化作撕心裂肺的嚎啕。她紧紧搂住失而复得的儿子,枯瘦的手指深深掐进张三的皮肉里,仿佛要将他重新摁回自己的身体里。母子俩在冰冷的灶台前,在破败的茅屋里,在熹微的晨光中,哭作一团。泪水冲刷着尘土,也冲刷着过往的懒惰与绝望,留下劫后余生、刻骨铭心的痛悔。

自那以后,张家沟的村民发现,村尾那间破屋,像被注入了新的生机。屋顶塌陷的地方被仔细修补好了,歪斜的窗户换上了新糊的坚韧皮纸。天不亮,就能看见张三精赤着上身,挥汗如雨地在屋后那块贫瘠的坡地上开荒。沉重的?头砸进板结的黄土地,发出沉闷有力的“咚!咚!”声,他手臂上虬结的筋肉随着每一次挥动而贲张。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脊背滚滚而下,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光,砸在干燥的土坷垃上,瞬间洇开一个小坑。

张婆子也不再是那副被生活压垮的模样。她坐在门槛上,眯着眼,看着儿子不知疲倦的身影,手里缝补着张三磨破的旧褂子。偶尔抬头,阳光暖暖地洒在她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似乎也舒展开了一些。当张三扛着沉甸甸的柴禾或者挑着两桶清亮亮的水回来,她总会颤巍巍地起身,用家里唯一那只没缺口的粗瓷碗,盛上满满一碗温热的水递过去。

“娘,您歇着,我来!” 张三总是抢着接过母亲手里的活计,无论是劈柴、挑水,还是侍弄那几畦刚冒出嫩芽的菜苗。他的声音洪亮,动作麻利,眼神里没有了过去的浑浊和懒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勤恳,仿佛要把当驴时欠下的力气,都加倍使出来。给母亲端水递饭时,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夜里,他不再霸占那唯一的破炕,而是固执地在母亲炕边铺上厚厚的干草,和衣而卧。有时半夜醒来,他会借着窗棂透进的月光,默默看着母亲熟睡中依然带着疲惫的苍老面容,久久不动,只有紧握的拳头泄露着心底翻腾的酸楚与决心。

村里人偶尔提起他,总会笑着说:“张老三?嘿,那小子脱胎换骨啦!比村口拉磨的老黑驴还能干!” 张三听到,也不恼,只是憨厚地咧嘴一笑,露出被太阳晒得更黑的牙齿,手下干活的动作却更快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挥动锄头时肩胛骨传来的酸痛,每一次弯腰时腰背的僵硬,都会让他清晰地想起那沉重的车辕、那冰冷的磨道、那深陷泥泞的铁犁……还有那鞭子抽在皮肉上的、火辣辣的烙印。

那些记忆,如同融进骨血里的鞭痕,时刻灼痛着他,也支撑着他。他不再是懒汉张三。他是娘的儿子,是一头用西蹄丈量过地狱、终于懂得用双手开垦人间活路的“驴”。这活路,他得一步步,踏踏实实,为娘,也为自己,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