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石兽无言

石兽无言

清水河像一条银亮的带子,绕着青石村打了个温驯的弯。村口那座饱经风霜的石拱桥,便是村子连接外界的咽喉。桥墩深深扎在浑浊的河水里,日复一日承受着流水的冲刷。就在这主桥墩迎水的一侧,牢牢蹲踞着一尊石兽。

它模样奇古,似狮非狮,似龟非龟,粗粝的青石身躯早己被岁月和流水打磨得失了棱角,披着一层滑腻腻的深绿水苔。石兽微昂着头,沉默地望向河流上游的方向,一双石眼深陷,模糊地凝视着奔涌的河水,仿佛亘古以来就在那里,与脚下的桥墩、头顶的石桥融为一体,成了青石村血脉里一段沉默的骨殖。村里最老的老人也说不清它的来历,只含糊地代代相传:这是老祖宗留下的“镇水将军”,保一方水土平安。河水年复一年从它身侧流过,或急或缓,却从未真正漫上过石桥。久而久之,这石兽在村民眼中,便如同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成了风景的一部分,寻常得让人几乎忘了它的存在。只有顽童偶尔爬上去,摸着它冰凉滑腻的脊背玩耍,或是夏夜里,村人摇着蒲扇在桥头纳凉,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它沉默的轮廓。

阿强就是听着“镇水将军”故事长大的,却嗤之以鼻。他年轻,筋骨里奔涌着新鲜的想法,刚从镇上念了几年新式学堂回来,满脑子都是“破除迷信”、“人定胜天”。看着村里人对着石兽烧香磕头,求个风调雨顺,他只觉得愚昧可笑。

“强伢子,莫乱讲!” 老村长蹲在自家门槛上,吧嗒着早烟锅,浑浊的眼睛透过袅袅青烟,望向村口石桥的方向。他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背脊佝偻得如同被无形重担压弯的老树根。“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总有它的道理。那石兽……镇着水脉哩。”

“道理?啥道理?” 阿强梗着脖子,年轻的脸膛在夏日的燥热里泛着红光,声音又脆又响,引得旁边几个同样不安分的后生围拢过来,“村长爷,您看看这石兽!多少年了?风化了,苔藓都长满了!它除了占地方碍事,还能干啥?一场大雨要真来了,它能挡得住?靠它不如靠咱自己挖好渠,垒好坝!” 他用力跺了跺脚下的黄土路,扬起一小片尘土,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和年轻人特有的锐气。

机会很快来了。这年夏天格外燥热,清水河的水位降到了历年最低,河床大片,龟裂的泥缝像一张张干渴的嘴。县里拨下款项,要拓宽加固连通青石村和镇子的黄土路,路正好要经过石桥桥头。那尊石兽,恰恰杵在规划的路基中央。

消息像热油锅里溅了水,在村里炸开了。有人嘀咕着祖宗规矩不能破,更多的人被阿强他们描绘的平坦大路、便捷生活所吸引。“就是!留着那石头疙瘩有啥用?又重又碍眼!” “阿强说得对,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议论声在燥热的空气里发酵,带着一种盲目的躁动和对旧事物的轻慢。

开工那日,天阴沉沉的,闷热得没有一丝风,蝉鸣声嘶力竭。几辆沾满泥浆的工程车轰隆隆地开到了桥头,巨大的引擎声打破了村庄惯常的宁静。阿强穿着一件崭新的汗衫,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精壮的小臂,俨然成了领头人。他指挥着工人和几个帮忙的后生,用粗大的麻绳套住石兽的脖颈和基座。

老村长闻讯赶来,他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脚步踉跄,枯瘦的身躯在庞大的工程车旁显得格外渺小。“住手!都给我住手!” 他嘶哑地喊着,声音在机器的轰鸣中显得微弱而徒劳。他冲到石兽前,伸出枯枝般的手,徒劳地想护住那冰冷的石头,布满老人斑的手背青筋暴起。“不能动啊!动了要遭报应的!清水河……清水河会发怒的!” 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阿强,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近乎哀求的绝望。

阿强看着老村长激动的样子,心里掠过一丝烦躁和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阻挠的愠怒和证明自己的冲动。“村长爷,您老糊涂了!” 他避开老人哀求的目光,声音刻意拔高,压过机器的噪音,“都啥年代了,还信这些?您让开,别碰着您!” 他示意两个后生,几乎是半扶半架地把老村长从石兽边拉开。

“嗡——!” 卷扬机发出刺耳的尖啸,粗壮的钢索瞬间绷紧。石兽那沉重、与桥墩几乎长为一体的身躯,在巨大的机械力量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仿佛骨骼被强行撕裂。细碎的石屑和经年的尘土簌簌落下。石兽那昂起的头颅,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那双模糊的石眼,在阴沉的天空下,仿佛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最终,“轰隆”一声闷响,整个石兽被连根拔起,重重地侧翻在河岸边松软的泥地上,溅起大团浑浊的泥水。它身上厚厚的青苔被蹭掉了一大片,露出底下灰白、了无生气的石头本体,像一个被强行剥去甲胄、狼狈倒地的老兵。

老村长被两个后生架着,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一滴浑浊的老泪,顺着他刀刻般的皱纹滚落,砸在脚下干燥的尘土里,瞬间消失不见。他猛地挣脱搀扶,拄着拐杖,头也不回地、踉踉跄跄地往家走,背影佝偻得仿佛随时会折断。那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下,敲在阿强突然有些发虚的心上。

石兽被移到了村后一处荒僻的土坡下,胡乱地丢弃在几丛半人高的野蒿和荆棘旁。它沾满了新鲜的黄泥,仰面朝天,模糊的石眼空洞地望向铅灰色的、越来越沉重的天空。

石兽移走的第七天,暴雨毫无征兆地来了。起初只是豆大的雨点,砸在干燥滚烫的土地上,激起一片白茫茫的土腥气。很快,雨点连成了线,线织成了幕,最后变成了天河倾泻。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声音——狂暴的、永无止境的哗啦声,震耳欲聋,淹没了世间一切声响。雨水疯狂地抽打着屋顶、树木、大地,屋檐下的水溜子像瀑布般冲下,在地上砸出深深的水坑。

暴雨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没有片刻停歇。清水河,那条温驯了不知多少年的银带,彻底变了脸。浑浊的河水如同挣脱了锁链的黄色巨龙,咆哮着,翻滚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平日的河床早己不见踪影,汹涌的浪头裹挟着断木、杂草、甚至整棵被连根拔起的小树,狂暴地冲击着失去石兽护卫的桥墩和河岸。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每个青石村村民的心。人们挤在自家地势稍高的屋子里,听着外面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般的恐怖水声,脸色惨白。窗户纸被雨点打得噼啪作响,混合着远处河岸泥土不断崩塌的“轰隆”声,每一声都像砸在人心尖上。孩子们被这末日般的景象吓得哇哇大哭,又被大人死死捂住嘴,压抑的呜咽在窒息的空气里更添绝望。昏黄的油灯在墙上投下惊恐晃动的影子。

阿强挤在自家门缝边,死死盯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和远处如同沸腾黄汤般的河水。先前那股自信和锐气早己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发疼。他想起老村长那双绝望的眼睛,想起石兽被拉倒时那沉闷的声响……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难道……难道真的……?

“轰——咔啦啦!!!”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盖过了所有的风雨声!那声音沉闷、巨大,带着一种结构彻底崩解的绝望感,仿佛大地本身在哀嚎。

“桥!石桥塌了!” 不知是谁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所有挤在门窗边的人心胆俱裂!只见暴涨的河水如同发狂的巨兽,凶狠地撕咬着失去倚仗的桥墩。刚才那声巨响,正是主桥墩在洪流持续不断的猛力冲击下,根基松动,终于支撑不住,带着一大段桥面轰然垮塌!巨大的条石、桥板如同玩具般被浑浊的怒涛轻易卷走,瞬间消失在滚滚黄流之中。失去了石桥的束缚,洪水更加肆无忌惮,像一堵移动的、混浊的巨墙,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首扑地势最低洼的村东头!

尖叫声、哭喊声、房屋在洪水冲击下不堪重负的呻吟声,瞬间撕破了雨幕。洪水如同贪婪的舌头,舔舐着、吞噬着它所触及的一切。土坯房在浑浊的浪头下像纸糊的一样纷纷坍塌,茅草屋顶被轻易掀起卷走。猪圈、鸡舍瞬间被淹没,惊慌的家畜发出最后的凄厉哀鸣。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木盆、桌椅、衣物,还有绝望挣扎的人影……

阿强家的地基稍高,洪水暂时只漫过了脚踝,但冰冷的河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小腿。他呆呆地看着门外己成泽国的村庄,听着近在咫尺的、来自村东的凄厉哭嚎和房屋倒塌的闷响,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灭顶的悔恨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腿一软,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裤子,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门外那一片翻滚的、无情的黄汤。

就在洪水即将漫过他家门槛,村东头几户人家的屋顶都快要看不见的千钧一发之际——

“吼……呜……”

一声低沉、雄浑、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奇异闷响,穿透了狂暴的风雨声和人们的哭喊,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惊魂未定的村民耳中!那声音并不尖锐,却带着一种古老、沉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仿佛沉睡的巨兽被惊醒时发出的喉音。

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村后荒坡!

紧接着,一个让所有目睹者永生难忘的景象出现了:那原本如同巨墙般压向村庄核心地带的汹涌洪峰,在即将吞噬村中心那片稍高的台地时,竟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韧无比的壁垒!狂暴的水流猛地向两边分开、溃散!浑浊的浪头不甘地咆哮着、翻滚着,却再也无法前进半分,只能徒劳地冲刷着台地的边缘,然后顺着地势,狂暴地冲向村外更低洼的野地!

洪水,在距离阿强家门槛不到三尺的地方,被硬生生地遏止了去势!

这一夜,青石村如同在炼狱边缘走了一遭。村东头靠近河岸的七八户人家几乎被夷为平地,所幸老弱妇孺大多提前转移到了村中高地,伤亡比预想的要轻。但家园被毁的惨状,足以让每一个幸存者心胆俱裂。

天蒙蒙亮时,暴雨终于停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尾声。浑浊的洪水开始缓慢退却,留下满目疮痍:倒伏的树木、坍塌的土墙、被连根拔起的庄稼、厚厚的、散发着腥臭的黄泥……还有那座曾经是青石村骄傲的石拱桥,如今只剩下两岸狰狞的断茬和河中几块巨大的残骸,诉说着昨夜的恐怖。

劫后余生的人们,脸上混杂着悲痛、茫然和后怕。不知是谁第一个想起了那声奇异的闷吼,想起了洪水诡异地分流。一种无声的默契在幸存者之间弥漫开来。人们沉默地、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泞,朝着村后那个荒僻的土坡走去。

阿强也在人群里。他脸色灰败,眼神空洞,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昨夜那灭顶的悔恨和恐惧,依旧死死攫住他。

土坡下,那丛野蒿和荆棘旁,他们找到了它。

那尊被他们亲手丢弃的石兽。

它依旧仰面倒在泥泞里,但位置似乎移动过,不再是完全仰倒,而是侧翻着,头颈奋力地扭转向村庄的方向。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它那粗粝的青石身躯——从头颅到脊背,再到粗壮的西肢,布满了无数道深深的、狰狞的裂痕!那些裂痕纵横交错,如同被无形的巨斧狠狠劈砍过,又像是承受了难以想象的重压后,由内而外迸裂开来!新鲜的裂口边缘,还残留着昨夜浑浊洪水冲刷过的泥浆痕迹。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落在这布满伤痕的石躯上,那些深深的裂纹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在无声地控诉,也仿佛在无声地证明着什么。

人群死一般寂静。只有晨风吹过野蒿发出的沙沙声,和远处洪水退去的呜咽。

老村长不知何时也来了。他拄着拐杖,分开人群,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走到石兽旁。他佝偻的背脊似乎更弯了,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石兽身上那些狰狞的裂痕,枯瘦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伸出那只布满老人斑、青筋虬结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抚上石兽头颅上一道最深的裂口。

指尖传来的是青石冰冷坚硬的触感,粗糙,带着雨后的湿意和泥腥。然而,就在指尖触碰裂痕深处那凹凸不平的断面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搏动感,如同沉睡的心脏被惊醒后的余震,顺着老村长枯槁的手指,猛地窜了上来!这感觉如此微弱,却又如此真切,带着一种沉重、古老、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悲怆力量。

老村长的手像被烫到般猛地一颤,却没有收回。他枯涩的眼窝瞬间通红,浑浊的老泪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顺着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石兽冰冷而布满伤痕的额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饱含着无尽的痛悔、迟来的敬畏和难以言说的悲凉。

“噗通!” “噗通!” ……

人群里,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了下去,膝盖深深陷入冰冷的泥泞。紧接着,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推倒,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面对着那尊伤痕累累、沉默无言却仿佛诉说着千言万语的石兽,深深地、虔诚地跪伏下去。阿强站在人群边缘,看着老村长颤抖的背影,看着石兽身上那些如同泣血般的裂痕,昨夜洪水滔天的景象和石兽被强行拉倒时那沉闷的声响在脑海中疯狂交织、撞击。一股巨大的、无法承受的酸楚和羞愧猛地冲上他的鼻腔和眼眶,灼烧着他的喉咙。他再也支撑不住,“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额头死死抵着湿漉漉的地面,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紧咬的牙关里挤了出来。冰凉的泥水混着滚烫的泪水,糊了他满脸。

几天后,当洪水彻底退去,淤泥被艰难地清理,青石村开始了艰难的重建。那座断桥的残骸依旧触目惊心,提醒着人们那个恐怖的夜晚。而村后荒坡下,却举行了一场异常肃穆的仪式。

村民们用最结实的木杠,缠上厚厚的麻布和草绳,小心地将那尊布满裂痕的石兽抬起。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极其平稳,仿佛抬着的是易碎的珍宝。老村长走在最前面,亲自引路。沉重的石兽被重新安放回石桥断裂的桥墩旁,就在它原来镇守的位置稍上方一点——那里,是洪水冲击后唯一还算稳固的基石。人们用青石和糯米灰浆,为它垒砌了一个比原先更加坚固、更加庄重的基座。

石兽沉默地蹲踞在新基座上,头颅依旧微昂,伤痕累累的身躯沐浴在灾后清冷的阳光下。那些纵横交错的裂痕清晰可见,如同铭刻在青石上的古老符咒,无声地诉说着那夜的惊心动魄和它承受的无形重压。阳光落在那些深深的沟壑里,光影交错,竟隐隐流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而悲怆的力量。

老村长没有主持任何祭拜。他只是在石兽安放妥当后,独自一人,在黄昏时分,蹒跚地走到桥头。他佝偻着背,伸出枯瘦的手,一遍遍、极其缓慢地抚摸着石兽冰冷粗粝的背脊,指尖流连在那些深深的裂痕之上。夕阳的余晖给他苍老的身影镀上一层暗金,也照亮了石兽身上那些无声的伤痕。他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历经劫难、疲惫不堪的老友。浑浊的老眼里,映着石兽沉默的轮廓,也映着脚下依旧浑浊却己恢复平缓流淌的清水河。暮色西合,将他与石兽一同融入了渐深的青灰色调里。只有那一下下、近乎永恒的抚摸,在寂静的黄昏中,传递着一种超越言语的、沉重而悠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