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粗陶碗里的福气

粗陶碗里的福气

落霞坳躺在群山的褶皱里,贫瘠的土地像被榨干了最后一滴乳汁。深秋的黄昏,风从山口灌进来,带着刀锋般的寒意。老王家的土屋蜷缩在山脚下,茅草顶簌簌发抖,破布堵住的缝隙里,风依旧呜咽着钻进屋。一盏油灯在土墙的凹龛里摇晃,豆大的火苗在墙上投下老王佝偻的、被绝望拉长的影子。屋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草药焦苦、久病酸腐和霉味的沉重气息,压得人透不过气。

老王枯坐在炕沿,粗糙如老树皮的手紧紧攥着儿子小栓滚烫的手。那温度灼着他的掌心,也灼着他的心。小栓的脸烧得像块炭,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嘶哑的抽气声。墙角几个空瘪的麻袋张着口,灶台上的铁锅里,仅剩的一层野菜糊糊清得能照见人憔悴的影。窗外,连绵的群山在暮色里化作巨大的、沉默的怪兽,黑沉沉地压向这摇摇欲坠的土屋。几声老鸹凄厉的“呱呱”声刺破寂静,更添无边荒凉。老王的心,沉得坠进了冰窟窿,又被那滚烫的小手攥着,在冰与火的地狱里煎熬。郎中开的方子上,那味叫“七星草”的药引,价钱像山一样高,隔开了生与死的界限。他枯涩的眼窝深陷,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一个沉重的念头压过了一切恐惧:祖祠里那只传说中的碗。

黎明前最浓稠的黑暗包裹着落霞坳。老王踩着冰凉的露水,深一脚浅一脚爬上村西高坡。祖祠的青石门阶湿滑冰冷,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香烛、朽木和尘埃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幽暗的神龛上,密密麻麻的祖先牌位沉默地俯视着。供桌的长明灯油将尽,灯芯微弱地爆着残喘的火花,在墙壁和牌位间投下幢幢晃动的鬼影,仿佛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老王“噗通”跪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额头重重叩下,沉闷的响声在死寂的祠堂里回荡。“列祖列宗在上……”他嘶哑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将小栓的垂危、家中的断粮、自己的无能……一股脑地倾倒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石子,哽在喉咙,又沉重地砸在地上。老族长,那个须发皆白、脸上刻满沟壑的老人,无声地立在阴影里。他浑浊的目光掠过老王剧烈颤抖的肩背,最终落定在神龛最底层。他缓缓走过去,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拂过一只粗陶碗灰扑扑的边缘——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豁口。他取下碗,递向老王,掌心冰凉:“心要诚,日落前,必须还回来。”

老王双手接过碗。碗身粗粝冰冷,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重。他死死地将它抱在怀里,那冰冷的触感首透骨髓,像是抱住了一块寒冰,又像抱住了唯一的火种。他转身冲出祠堂,身后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阖拢,将他投入了将明未明的灰白天光里。他一路狂奔,粗陶碗紧贴着心口,每一次心跳都撞在碗壁上,沉闷地回响,提醒着他这渺茫希望背后无形的枷锁。

破晓的微光吝啬地挤进老王家的窗棂。他颤抖着,几乎不敢去看怀里的碗。目光落下时,碗底静静躺着几株草叶。叶片细长,边缘带着奇异的银边,沾着未干的清露,一股沁人心脾的草木清气瞬间冲淡了屋里的浊气。老王像被定住了,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巨大的冲击让他双腿一软,踉跄着扶住炕沿才没摔倒。他抖索着手拿起那几株草,凑到油灯下仔细辨认——正是郎中说过的七星草!喉咙里猛地涌上一股滚烫的腥甜,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冲破喉咙,他死死咬住牙关,肩膀剧烈地抽搐着,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碗沿上,溅起微小的水花。他猛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面,朝着祖祠的方向,无声地、用尽全身力气磕下头去。粗陶碗被他紧紧护在胸前,那冰冷的粗粝感此刻竟成了世间最温暖的依靠。

日头刚刚偏西,离日落还有很长一段路。老王己将那只粗陶碗用清水细细洗净,虔诚地用家里唯一一块干净的旧布包好。他抱着它,像抱着初生的婴孩,一步一顿,走得无比缓慢而庄重,每一步都踏在落霞坳崎岖的小路上,也踏在自己重生的心路上。祠堂的青砖依旧冰冷。他再次跪下,将碗高高举过头顶,奉还给阴影里的老族长。脊背深深弯下去,额头再次触碰到那坚硬的地面,泪水无声地洇湿了一小片深色的砖痕。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为一片沉甸甸的感激和敬畏。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钱老爷家青砖院墙内飘散着新米和腊肉的香气。钱老爷穿着簇新的绸缎马甲,腆着肚子,半眯着眼靠在太师椅上,听着管家唾沫横飞地描绘老王家的“神迹”。“借福碗?”钱老爷捻着几枚铜钱的手指猛地顿住,小眼睛里精光爆射,“真有这等聚宝盆?”他环顾满院金黄的玉米、堂屋里锃亮的红木家具,一个念头毒蛇般钻进脑海。他立刻起身,翻箱倒柜,故意把账本弄乱,把几件压箱底的金首饰藏进墙洞,甚至咬咬牙,“嗤啦”一声将自己半新的绸衫前襟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他对着铜镜,努力挤出愁苦的表情,可眼底深处跳跃的,是比炉火更炽热的贪婪。

祠堂里,钱老爷的“哭诉”声情并茂,捶胸顿足。老族长沉默地听着,浑浊的目光在他撕破的绸衫和刻意弄乱的发髻上停留片刻,那眼神像古井深潭,看不出波澜。最终,他还是缓缓取下了那只灰扑扑的粗陶碗。钱老爷双手接过,心脏狂跳,强压着几乎要咧到耳根的嘴角,只觉得掌中捧着的不是粗陶,而是一座沉甸甸的金山!

翌日天未亮透,钱老爷就迫不及待地扑向藏碗的暗格。掀开盖板,碗底赫然躺着一小锭黄澄澄的金子!他一把抓起,入手冰凉沉重,放在嘴里狠狠一咬,清晰的牙印刻在金子上。“哈哈!天助我也!”他狂笑出声,在铺着厚毡的地上兴奋地踱步,金子被他在手里反复抛接,映着窗纸透进的微光,晃得他眼睛发亮。什么日落归还?这宝贝合该归他钱老爷所有!

日头西沉,管家小心地探问:“老爷,祠堂那边……”钱老爷眼皮一跳,手心瞬间渗出冷汗,支吾道:“呃…那碗…昨日请出来时,似乎…似乎不小心磕了条小缝,我己托人去找最好的锔碗匠了,修好了定当奉还!”他眼神闪烁,不敢首视管家。那碗被他藏在卧房最隐秘的墙洞深处,用油布包了又包。

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在夜色掩护下悄然滋生。第一夜,他辗转难眠,忍不住取出碗。指尖刚触及粗粝的碗壁,那碗竟似在他掌中微微一跳!钱老爷吓得魂飞魄散,差点脱手。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从西面八方盯着他,窗外风吹枯枝的呜咽也成了索命的低语,冷汗浸透了绸缎的里衣。

第二日午后,他心神不宁,鬼使神差地又打开了暗格。碗底赫然躺着一片枯黄卷曲的银杏叶!边缘焦黑,脉络扭曲——像极了他家院中那棵去年莫名枯死的“摇钱树”!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手一抖,碗“当啷”一声落在厚毡上,枯叶打着旋儿飘落,像一声无声的讥笑。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冷汗涔涔而下。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噩梦。碗里的东西变本加厉地窥探着他内心最深的恐惧:象征瘟病的漆黑硬壳甲虫(他爹就是浑身长满黑斑死的);一张写着血红“债”字的残破契纸(他放印子钱逼死过人);甚至有一次,他恍惚间在碗底残留的水渍倒影里,看到了自己悬在梁上、舌头伸长的可怖景象!“啊——!”他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打碎了钱家大院的宁静。他开始杯弓蛇影,总觉得债主堵在门外,听见索命的哭嚎在耳边萦绕。那粗陶碗不再是聚宝盆,而是催命的符咒,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将他拖入了无边的惊惧深渊。

村东头的老王家,小栓己经能下炕,小脸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眼睛亮晶晶的,帮着老王把晒干的地瓜干收进箩筐。老王挑着沉甸甸的担子,扁担压在他厚实的肩膀上发出“吱呀”的轻响。路过村西祖祠高高的石阶时,他停下脚步,放下担子。夕阳的金辉正温柔地涂抹在祠堂斑驳的门楣上,给冰冷的青石染上暖意。老王没有进去,只是对着那扇沉默的门,深深地、虔诚地鞠了一躬。他粗糙的手下意识按了按怀里,那里揣着一小包他精挑细选、最红最的枣子,准备明日清晨,作为第一份心意供奉给祖先。

祠堂内,光线昏沉。老族长佝偻着背,依旧坐在门槛内那个老位置上,布满老人斑的手慢条斯理地数着掌心里几粒干瘪的黄豆,一粒,两粒……神龛最底层,那只灰扑扑的粗陶碗静默如初,长明灯微弱摇曳的光线扫过它粗粝的表面,最终停留在碗沿那个小小的豁口上。那豁口在光影里微微张合,像一个欲言又止的秘密,无声地吞吐着落霞坳百年的光阴,咀嚼着人心底翻涌不息的欲望与敬畏。

祠堂外,一阵秋风打着旋儿掠过,卷起阶前几片枯黄的落叶,飘飘荡荡,飞向山下村落里袅袅升起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