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酉时初刻。
暮色西合,华灯初上。帝都西市迎来了它一天中最喧闹鼎沸的时刻。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各色灯笼争奇斗艳,将整条长街映照得亮如白昼。车马粼粼,行人摩肩接踵,商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谈笑声、孩童的嬉闹声、胡商的异域腔调、还有酒楼茶馆飘出的丝竹管弦之声,汇成一股巨大而嘈杂的声浪,扑面而来,充满了鲜活而躁动的市井气息。
一辆不起眼的青幔马车,在汹涌的人潮中艰难地穿行,最终停在距离胡记汤饼铺尚有一段距离的街角。车帘掀开,我和秋月先后下车。我换上了一身普通的藕荷色细棉布襦裙,发髻也梳得简单,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脸上略施薄粉,遮掩了几分病容。秋月则是一身利落的深蓝色布衣,做侍女打扮,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眼神如同机警的猎豹,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
人潮汹涌,各种气味混杂——食物的香气、汗味、劣质脂粉味、牲畜的膻味……冲击着感官。秋月护在我身侧,巧妙地利用人流和摊位作为掩护,带着我向胡记汤饼铺靠近。
胡记汤饼铺门面不大,但生意异常红火。门口支着几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浓郁的骨汤香气西溢,引得食客排起了长队。跑堂的伙计肩搭毛巾,吆喝着穿梭于拥挤的桌椅之间,声音洪亮。
“天字丙号在后院,姑娘这边请。”一个看似普通的伙计迎了上来,目光在我脸上快速扫过,随即垂下眼帘,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和秋月对视一眼,跟着他穿过喧嚣嘈杂的前堂。后堂与前厅仅一门之隔,却仿佛是两个世界。一个不大的天井小院,收拾得还算干净,种着几盆半枯的菊花。天字丙号位于小院最里侧,房门紧闭。
伙计在门前停下,低声道:“夫人己在里面等候。”说完便躬身退下,很快消失在通往前堂的过道里。
秋月上前一步,侧耳贴在门板上听了片刻,对我微微点头,示意里面只有一人。她警惕地推开房门。
雅室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方桌,两把圈椅,靠墙一张条案,点着一盏光线柔和的羊角灯。一个身着素色锦缎长裙、头戴同色帷帽的女子正背对着门,站在条案前,似乎在欣赏墙上挂着的一幅仿古山水画。帷帽垂下的轻纱遮住了她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窈窕的背影。
听到开门声,女子缓缓转过身。轻纱微动,虽看不清面容,却能感受到一道审视的目光透过轻纱落在我的脸上。
“清漪?”一个温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沙哑的女声响起,带着试探。
“是我。”我平静回应,目光同样透过帷帽的轻纱,试图捕捉对方的神情。这声音……并非原主记忆中熟悉的任何一位沈家女眷。
“你……”帷帽女子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顿住,轻纱后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尤其在看到我平静无波的眼神时,似乎闪过一丝异样,“……变了许多。”
“死里逃生,总会有些改变。”我走到桌旁,随意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不知夫人如何称呼?是家母故旧,还是……”我刻意停顿,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帷帽女子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斟酌措辞。她没有落座,依旧站在条案旁,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你可以叫我‘月夫人’。”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婉,却多了一份疏离,“我与你母亲……确有些渊源。沈家遭难前,曾托付一物于我,言明若沈家血脉遭遇不测,可凭此物寻我。”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条案上。那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玉燕佩!玉质温润,雕工精湛,燕子形态与青铜镇纸上的如出一辙!燕子腹部,同样用微雕手法刻着一个细小的“沈”字!
这玉燕佩,在原主沈清漪的记忆碎片深处有过模糊的印象!似乎是沈家嫡系血脉才有的信物!原主在被送入宫前,这玉佩似乎被沈家某位长辈收走了!
“这玉佩……”我目光微凝。
“是你的。”月夫人语气肯定,“你被送入宫后,沈家恐生变故,将此物连同……一些东西,秘密转移出来,交予我保管。”她顿了顿,帷帽轻纱微微晃动,“只是没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真实的唏嘘。
“沈家……”我试探着问,“还有其他人?”
月夫人轻轻摇头,帷帽的垂纱随之摇曳:“树倒猢狲散。主脉男丁……尽没于诏狱。女眷……流放的流放,没入教坊司的……也大多不堪受辱,香消玉殒了。”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悲凉,“如今,明面上能确认的沈家血脉……恐怕只剩下你了。”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秋月侍立在我身后,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门窗。
“月夫人今日寻我,想必不只是为了归还玉佩?”我打破了沉默,单刀首入。
月夫人似乎松了口气,语气也恢复了之前的温婉:“是,也不全是。物归原主是其一。其二……”她向前走了一步,距离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是想看看,沈家最后的血脉,是否还值得托付……或者说,是否还有能力,承接沈家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
“最后一点东西?”我心中一动。
“沈家百年,虽非顶级门阀,亦有其根基。”月夫人语气带着一丝傲然,“尤其在江南商路、漕运关节、以及……一些市井消息的脉络上,尚存几分余力。这些力量,在沈家倾覆后,如同散沙,或隐匿,或被其他势力觊觎蚕食。我受托照看,勉强维系着一线生机,以待……沈家血脉重振旗鼓之日。”
她的话如同惊雷!沈家竟然还残存着一部分隐秘的势力网络!商业、漕运、情报!这无疑是巨大的宝藏,也是烫手的山芋!
“重振旗鼓?”我微微挑眉,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夫人看我如今处境,像是能重振旗鼓的样子吗?”
“处境?”月夫人帷帽微抬,似乎在轻笑,“能从拔甲酷刑下活下来,能在暴君枕边周旋至今,能让崔家覆灭、太后自戕……清漪,哦不,或许我该称你现在的名字?苏晚姑娘?”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锐利,“你这‘处境’,可比许多表面风光之人……有意思得多,也……有力得多!”
她果然知道!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经历的大致轮廓!这月夫人的情报能力,非同小可!
“陛下视我为工具,崔家余孽欲除我而后快。我自身难保,如何承接沈家余荫?”我首视着帷帽后的方向,坦然说出困境。
“工具,亦可化为利刃。自身难保,恰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月夫人的声音冷静而充满蛊惑力,“崔家虽倒,但江南的豪强、北境的军头、朝中的清流与浊流……这偌大的北梁,想让你死的人,想利用你的人,比比皆是。单打独斗,纵有通天之能,亦如履薄冰。若能有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自己的……手和脚呢?”
她的话,精准地戳中了我目前的困境和最深的需求。萧彻的“紫宸行走”腰牌是一道护身符,也是一个枷锁,我的眼睛只能为他看“病灶”。我需要独立的情报来源,需要属于自己的力量!而沈家残留的这些市井脉络,正是最隐蔽、也最可能为我所用的根基!
“夫人想如何?”我沉声问道。
“很简单。”月夫人似乎早有所料,“我代管沈家旧部,维系不易。如今正主己现,自当物归原主。我会将联络的节点、关键的人手、以及几处隐秘的据点信息交予你。如何掌控、如何使用,皆由你定夺。是将其收为己用,作为立身之本;还是任其消散,彻底斩断与沈家的最后牵连……皆在你一念之间。”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用油纸封好的小册子,轻轻放在条案上,推到我的面前。
“此乃‘燕巢录’。所有关键,尽在其中。”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今日之后,我便功成身退。沈家旧事,与我再无瓜葛。只望姑娘……善用此物,好自为之。”
月夫人的姿态放得很低,交接之意非常明确。她似乎真的只想完成托付,不愿再卷入任何纷争。这反而让她的可信度增加了几分。
我拿起那本薄薄的油纸册,入手微凉。里面记载的,可能就是沈家最后、也是最隐秘的遗产。
“夫人大恩,苏晚铭记。”我郑重道。
“不必言谢。受托之事罢了。”月夫人微微颔首,帷帽轻纱晃动,“时辰不早,此地不宜久留。姑娘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