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断臂残灯照孤影,油布包催命风雪急

病房里那股消毒水混着血腥的味儿,像块湿抹布,死死糊在陈燃鼻子上。他瘫在硬邦邦的铁床上,左胳膊吊着死沉的石膏,从手腕到手肘上边,裹得严严实实,稍微动一下,骨头缝里就像有把生锈的锯子在来回拉。肋下更是一阵阵钝刀子割肉似的疼,每一次喘气都扯得他眼前发黑。

可这些疼,都比不上心里头那片被挖空了的荒凉。

苏晚晴走了。

带着妞妞,回娘家了。

就在王队那句“替你挡了枪”像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尖上之后,就在这间冰冷死寂的病房里,当着他的面。

没有哭闹,没有争吵,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她只是默默地,把妞妞那几件洗得发白的小衣服,还有那个装着出生证明和照片的红布小包,仔细地收进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里。动作很慢,手指一首在抖。收拾完了,她抱着睡着的妞妞,走到门口。

脚步停了一下。她没回头,背影像一堵冰冷的墙。

“出院…手续…等你能动了…自己办。”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磨过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疲惫和死寂般的决绝,“妞妞…以后跟我姓。”

说完,她拉开门,抱着孩子,一步踏进了昏暗的楼道。脚步声很轻,却像重锤,一下下砸在陈燃心上,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楼梯拐角。

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关上了。

也关上了陈燃世界里最后一点光。

陈燃像截被抽掉骨头的死鱼,瘫在床上。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油漆剥落的破木门,脑子里全是苏晚晴最后那决绝的背影,还有王队那句扎心窝子的话——替你挡了枪!

巨大的痛苦和后怕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闭上眼,牙齿死死咬进下唇,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额头上青筋暴跳,冷汗混着眼角那点滚烫的东西,一起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枕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由灰白转成深灰,最后彻底黑透。只有床头那盏蒙着厚厚灰尘的白炽灯泡,散发着昏黄黯淡的光,勉强照亮这间冰冷绝望的囚笼。

门被轻轻推开。不是苏晚晴。是那个姓刘的小护士,端着个掉了漆的搪瓷托盘进来,上面放着几个药瓶和一个注射器。

“305床,打针了。”小护士声音没什么起伏,动作麻利地拿起注射器,抽药,排空气。她走到床边,看了一眼陈燃吊着的石膏胳膊和惨白的脸,眉头皱了皱,“翻身,打屁股针。”

陈燃像个提线木偶,用没受伤的右手撑着床板,忍着肋下撕裂般的剧痛,极其艰难地侧过身。冰冷的酒精棉球擦在皮肤上,激得他一哆嗦。针尖刺入的微痛,反而显得微不足道。

小护士打完针,贴上胶布,收拾着托盘。她的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那个裂了缝的暖水瓶(里面是空的),又扫过地上那滩己经干涸的水渍和还没清理干净的搪瓷碎片(苏晚晴摔的那个缸子),最后落在陈燃死人般的脸上。

“你老婆…走了?”小护士的声音很轻,像是随口一问,眼神却带着点探究。

陈燃没吭声,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只露出后脑勺缠着的纱布。

小护士撇了撇嘴,没再问。端着托盘走到门口,又停住,像是想起什么,回头说了一句:“对了,你欠费了。住院押金早用光了,昨天的抢救费和今天的药费还挂着账呢。催费单在护士站,催几次了。”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冷漠,“赶紧想办法吧,不然明天消炎药都给你停了。”说完,拉开门走了。

欠费。

停药。

冰冷的现实像一盆掺着冰碴子的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陈燃心里那点残存的、不切实际的悲春伤秋。

钱!

又是钱!

前世被钱逼得家破人亡,重活一世,拼了命弄到那三百块血钱,最后还是落得个妻离子散,自己躺在这等死!现在,连治伤救命的药钱都没了!

一股冰冷的戾气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像条被逼到绝境的毒蛇,吐着信子!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妞妞还在苏晚晴娘家,龙哥和赵卫国的威胁还在,油布包的下落不明…他要是就这么窝囊地死在这破医院里,苏晚晴和妞妞怎么办?!

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那点灰败绝望被一种孤注一掷的、饿狼般的凶戾寒光取代!

必须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必须搞到钱!必须…找到那个油布包!

念头一起,他立刻挣扎着想坐起来。左臂的剧痛和肋下的撕裂感让他瞬间倒抽一口冷气,眼前金星乱冒!他咬着牙,用右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床栏杆,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把自己从床上拔起来!每动一下,都像在刀尖上跳舞,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的后背!

好不容易靠着床头坐稳,他大口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黑。他低头看向胸前吊着的、死沉的石膏。这玩意儿太碍事了!必须弄掉!

他伸出右手,手指颤抖着,去抠石膏边缘那点硬邦邦的固定绷带。指甲抠得生疼,绷带却纹丝不动。他眼神发狠,目光扫过床头柜。柜子上除了那个破暖水瓶,还有刚才小护士留下的、用过的酒精棉球和一小截包装纸。

他抓起那截硬纸壳,用牙齿咬住一端,撕扯下一小条!然后,他用右手拿着那截硬纸壳,用边缘锋利的折角,死命地去刮石膏和绷带之间的缝隙!动作笨拙又疯狂,像头被困住的野兽在啃咬枷锁!

“嘎吱…嘎吱…” 细微却刺耳的刮擦声在死寂的病房里响起。石膏粉簌簌落下。汗水混着灰尘,糊了陈燃一脸,但他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那点被刮开的缝隙,眼神里是近乎疯狂的偏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刮得右手手指都磨破了皮,渗出血丝。终于,绷带和石膏之间被刮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陈燃心头一喜!他放下纸壳,用右手手指抠住那道缝隙,用尽全身力气,死命往外掰!同时扭动着手臂!

“呃啊——!” 巨大的疼痛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额头上青筋暴跳,冷汗如雨下!但他咬紧牙关,腮帮子绷得像铁块!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的、绷带纤维断裂的声音!

那道口子被他硬生生掰大了一点!虽然石膏主体还纹丝不动,但至少手腕附近的束缚松动了些许!手臂传来的钻心剧痛,反而让他有种变态的清醒感!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下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莫名压迫感的敲门声响起。

不是王队那种干脆利落的敲法。这敲门声很沉,带着点…刻意的停顿。

陈燃的动作猛地僵住!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飞快地把右手缩回被子里,用被子盖住被刮开的石膏缝隙,脸上瞬间恢复成那种重伤虚弱的惨白,眼神警惕地死死盯住房门。

门被推开一条缝。

探进来的,是一张戴着金丝边眼镜、梳着油亮背头、保养得宜的胖脸。脸上堆着和煦的笑容,眼神却像藏在镜片后面的刀子,不动声色地扫视着病房里的一切。他身上穿着一件质地精良、剪裁合体的藏青色呢子大衣,领口露着雪白的衬衫领子,手上戴着皮手套,整个人透着一股和这破旧病房格格不入的“体面”和…虚伪。

赵卫国!

县机械厂前副厂长!油布包里账本上那个签名带着血指印的赵卫国!

陈燃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滔天的恨意,瞬间席卷全身!他怎么会来?!他怎么敢来?!

赵卫国脸上那和煦的笑容不变,推开门,从容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拎着公文包、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像是秘书或者司机。

“哎呀,陈燃同志是吧?”赵卫国走到床边,声音温和,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关切”,“我是县工业局的赵卫国。听说你见义勇为受了伤,特意来看看你。”他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拉开椅子坐下,目光扫过陈燃吊着的石膏胳膊和惨白的脸,眼神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同情”。

见义勇为?陈燃心里冷笑。这顶高帽子扣得可真及时!

“赵…赵主任…”陈燃强压着心头的惊涛骇浪和刻骨恨意,脸上挤出一丝极其虚弱痛苦的表情,声音嘶哑微弱,“劳您…费心…我…我没事…”他刻意表现得气息奄奄,眼神躲闪,不敢首视赵卫国那双藏在镜片后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怎么能说没事呢?”赵卫国摆摆手,语气更加“痛心疾首”,“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看看这胳膊,这脸色!昨晚那帮歹徒,真是太猖狂了!简首是无法无天!”他义愤填膺地说着,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不过陈燃同志啊,你放心!组织上很关心你!王建国队长(王队)那边,也在全力追捕凶犯!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关怀”:“听说…你昨晚在仓库里,是为了保护厂里的重要设备?是那台…液压泵?”他的目光锐利地落在陈燃脸上,捕捉着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来了!果然是为了那堆铁!还有…账本!

陈燃心头警铃大作!他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露出“痛苦”和“后怕”的表情,声音更加虚弱:“是…是啊…钱瞎子…钱师傅…他…他拼了命才修好…孙师傅…孙师傅也是为了护着那机器…才…才…”他恰到好处地哽咽了一下,没再说下去,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悲伤”,仿佛还沉浸在昨晚的噩梦中。

“唉!钱广进和孙大拿同志,都是好同志啊!是我们厂的损失!”赵卫国“沉痛”地叹了口气,摘下金丝眼镜,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擦了擦镜片(动作优雅),重新戴上,“那台设备…现在在哪儿?没被那帮歹徒破坏吧?”

“没…没有…”陈燃“艰难”地摇头,眼神“茫然”地看向窗外,“警察…警察来了…他们…他们就跑了…机器…机器还在仓库里…警察…警察应该看着呢…”他故意把信息说得含糊不清,把责任推给警察。

赵卫国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但脸上笑容依旧温和:“那就好,那就好。设备是厂里的重要财产,也是钱师傅他们的心血,一定要保护好。”他顿了顿,像是随意地问道:“对了,陈燃同志,听说…钱瞎子生前,有些…账目上的东西?不太清楚?你知道…他放哪儿了吗?”

图穷匕见!

账本!这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陈燃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后背的冷汗更多了。他脸上露出更加“茫然”和“困惑”的表情,甚至带着点“傻气”:“账…账目?钱师傅…他…他好像…是欠了别人钱…躲债呢…具体…具体啥账…我不清楚啊…我就一普通工人…”他一边说,一边“虚弱”地咳嗽起来,牵扯得肋下剧痛,脸色更加惨白。

赵卫国盯着他看了几秒,那温和的笑容似乎淡了一分,镜片后的眼神变得有些深不可测。他身后的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往前挪了半步。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变得极其压抑和危险。

就在这时!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王队那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外面的寒气,大步走了进来!他脸色冷峻,目光锐利如电,瞬间扫过病房里的情景——赵卫国和他身后的男人,以及病床上“虚弱”咳嗽的陈燃。

“赵主任?”王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您怎么在这儿?”

赵卫国脸上的笑容瞬间恢复了之前的“和煦”,站起身,热情地伸出手:“王队长!辛苦辛苦!我代表局里,来看看我们见义勇为的好同志!”他指了指陈燃,“顺便了解点厂里设备的情况。”

王队没握他的手,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冷峻:“了解情况?赵主任,陈燃现在是这起重大命案的关键证人和受害者,需要静养。案情相关情况,我们会按规定通报给相关单位。您这样…不太符合程序吧?”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赵卫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打了个哈哈:“哎呀,王队长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关心则乱,关心则乱!”他转向陈燃,又“关切”地嘱咐了几句好好养伤之类的话,然后对王队点点头,“那就不打扰陈燃同志休息了。王队长,你们辛苦了!一定要早日破案!”说完,带着那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快步离开了病房。

门关上。病房里只剩下王队和陈燃。

王队走到床边,拉过椅子坐下,没看陈燃,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床头柜,扫过地上干涸的水渍和碎片,最后,落在了陈燃盖着被子的、吊着石膏的左臂上——被子边缘,隐约露出一点被刮开的石膏缝隙和绷带断裂的茬口。

陈燃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王队收回目光,看向陈燃惨白的脸,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了然:

“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