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病床前残灯照孤影,油布包暗藏催命符

消毒水味混着陈旧铁锈和血腥气,像块湿抹布,死死糊在陈燃脸上。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肋下撕裂般的疼,像有把生锈的锉刀在骨头缝里来回磨。喉咙里火烧火燎,干得冒烟。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一片模糊的惨白。屋顶吊着的白炽灯泡蒙着厚厚的灰,光线昏黄黯淡。墙壁下半截刷着那种老旧的、绿得发暗的墙围子,上半截是灰扑扑的石灰墙,不少地方起了皮,露出里面黄色的底子。空气里那股子医院特有的、冰冷的味道,沉甸甸地压着。

县医院。还是那间破病房。

他试着动了一下,左边胳膊瞬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疼得他眼前一黑,闷哼出声。低头一看,整条左小臂被厚厚的、发黄的石膏裹得严严实实,从手腕一首固定到手肘上方,沉甸甸地吊在胸前。稍微一动,那骨裂的剧痛就从肋下炸开,首冲脑门。

“醒了?”一个沙哑疲惫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陈燃艰难地转过头。

苏晚晴就坐在床边那张掉了漆的木头椅子上。她身上还是那件半旧的藏蓝色棉袄,袖口磨得起了毛边。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却异常苍白的额头。眼睛红肿得像烂桃子,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她手里攥着一条洗得发白、边缘都磨毛了的湿毛巾,毛巾的一角正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擦着陈燃额角凝固的血痂和冷汗。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机械感。她的眼神没有聚焦在陈燃脸上,而是空洞地看着他额头旁边那块剥落的墙皮,里面翻腾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绝望,还有一种被巨大的恐惧和痛苦碾过后、近乎死寂的冰冷。

陈燃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砂纸,发出嘶哑的气音:“晚…晴…妞妞…”

“妞妞在隔壁观察室,张主任看着。”苏晚晴的声音很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烧退了点,还有点咳嗽。”她没提孩子昨晚的凶险,也没提自己的担忧。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块墙皮上,手里的毛巾机械地擦着。

“谢…谢…”陈燃的声音干涩破碎。他看着苏晚晴那憔悴得不成样子的脸,看着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疲惫,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昨晚仓库里那地狱般的场景瞬间涌回脑海——龙哥的狞笑,瘦猴的钢管,苏晚晴绝望的哭喊,还有自己那亡命一扑…最后意识消散前,看到缝隙里那个油布包…

油布包!

陈燃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摸胸口!左臂的剧痛和石膏的束缚让他动弹不得!他只能极其艰难地、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极其隐蔽地、隔着身上同样洗得发硬发白的病号服,按向胸前那个口袋的位置!

空的!

口袋是空的!

那个硬邦邦、冰冷油腻、裹着厚油布的催命符,不见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陈燃的后背!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东西呢?!被龙哥拿走了?还是…落在了仓库?或者…被警察搜走了?!

巨大的恐惧和未知带来的压力,像山一样轰然压下来!比身上的伤痛更让他窒息!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呼吸急促起来,眼神慌乱地看向苏晚晴。

苏晚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和瞬间变化的脸色。她擦汗的动作顿了一下,终于缓缓抬起眼皮。那双红肿的眼睛,像两口结了厚冰的深井,冰冷地、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绝望和嘲讽,穿透陈燃的病号服,落在他那只死死按在胸前口袋上的右手上。

那眼神,像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陈燃心里!她果然知道!她知道他藏着东西!

“找什么?”苏晚晴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穿透力,“那个…要命的东西?”

陈燃浑身一僵!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避开苏晚晴那冰冷的逼视,眼神慌乱地看向别处。

苏晚晴看着他这副心虚慌乱的样子,嘴角极其微弱地、近乎嘲讽地扯动了一下。她没再追问,只是收回了毛巾,走到墙角那个掉了漆的搪瓷脸盆架旁,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在死寂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冰冷的水流冲击着她同样冰冷的手指。她看着水流,眼神空洞。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拧了一把毛巾,走回床边。这一次,她没有再给陈燃擦汗,而是把毛巾递到他没打石膏的右手边。

“自己擦。”她的声音冷得像窗外的冰凌,“你口袋里的东西,警察搜身的时候…没找到。”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或者说…他们没提。”

没找到?警察没找到?

陈燃的心猛地一沉!那东西…还在仓库?!还在液压泵主体和车床底座之间那条该死的缝隙里?!

这个念头带来的不是庆幸,而是更深的恐惧!龙哥没拿到,警察也没找到…那地方刚出了命案,警察肯定还会反复勘察!万一被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而且,龙哥肯定也盯着!那就是个随时会炸的雷!

他必须尽快…尽快…

“喝水吗?”苏晚晴的声音打断了陈燃混乱的思绪。她拿起床头柜上那个裂了缝、用胶布缠着的塑料暖水瓶,又拿起那个掉了不少搪瓷、露出黑乎乎底子的白瓷缸子。

暖水瓶是空的。苏晚晴提着它,走到门口那个用旧铁皮桶做的水缸旁,掀开破木板盖子,舀了大半壶冰冷的自来水。然后坐回床边,把水壶放到地上,等着水烧开。病房里没有暖水瓶塞,水壶口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

“晚晴…”陈燃看着苏晚晴沉默忙碌的背影,喉咙发紧,“昨晚…你怎么…”

“我怎么找到的?”苏晚晴背对着他,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跟着你。风雪太大,跟丢了。瞎摸。运气好,撞开了后门。”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浓重的疲惫和自嘲,“也运气差…撞进了阎王殿。”

陈燃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能想象苏晚晴一个人在风雪中寻找他的样子,那份担忧和恐惧…却最终把她拖进了那样的地狱!

“对…对不起…”陈燃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力和愧疚。

苏晚晴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她没回头,也没回应。只是盯着地上水壶口冒出的白气。过了许久,就在水壶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时,她才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字字千钧的声音说道:

“陈燃。”

“等你伤好点。”

“我们去把手续办了。”

轰!

尽管早有预料,尽管昨晚在筒子楼就听到了这三个字,但此刻亲耳从苏晚晴嘴里说出来,陈燃还是觉得像被重锤狠狠砸在胸口!眼前阵阵发黑!前世那种撕心裂肺、家破人亡的剧痛再次席卷了他!

“不…晚晴…”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肋下和断臂的剧痛让他瞬间冷汗淋漓,只能徒劳地伸着手,“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我求求你…为了妞妞…”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为了妞妞?!”苏晚晴猛地转过身!那双红肿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压抑了一整夜的巨大悲愤和痛苦!“你还有脸提妞妞?!”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指着陈燃吊着的胳膊和惨白的脸,“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这一身伤!看看昨晚那地方!看看那些拿枪拿刀的畜生!陈燃!你告诉我!你拿什么给妞妞机会?!拿你的命吗?!你这条命还能折腾几天?!你想让妞妞看着你被人打死在眼前吗?!你想让她变成没爹的孩子吗?!”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汹涌而出,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颤抖!她猛地抓起床头柜上那个白瓷缸子,狠狠摔在地上!

“啪嚓——!”

刺耳的碎裂声在病房里炸开!搪瓷碎片和冷水溅得到处都是!

“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苏晚晴崩溃地哭喊着,声音嘶哑绝望,“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这种不知道你哪天就横死街头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妞妞也一天都不能过了!离婚!必须离!没得商量!”她指着地上的碎片,像指着他们破碎不堪的生活,“这日子…就像这破缸子!早就碎了!补不上了!”

巨大的哭喊声和摔东西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病房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脸色严肃的护士冲了进来。

“吵什么吵?!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家!”护士厉声呵斥,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搪瓷缸和冷水,又扫过崩溃哭泣的苏晚晴和病床上脸色惨白、眼神绝望的陈燃,眉头紧锁,“305床家属!注意情绪!病人需要安静!再这样闹,我叫保卫科了!”

苏晚晴死死咬着下唇,强行压抑着汹涌的哭声,肩膀剧烈地耸动,泪水无声地滚落。她没看护士,也没看陈燃,只是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泪。

护士厌恶地皱了皱眉,又严厉地警告了几句,才转身离开,重重地带上了门。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只剩下苏晚晴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地上那滩渐渐漫开的冷水,以及散落的搪瓷碎片,像一地破碎的心。

陈燃瘫在病床上,像被抽干了所有骨头。苏晚晴字字泣血的控诉,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看着地上那些冰冷的碎片,看着苏晚晴那被绝望彻底压垮的背影,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冰冷,将他彻底吞噬。

他缓缓闭上眼。眼角,一滴滚烫的东西,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枕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下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响起。

门被推开。穿着深蓝色警用棉大衣的王队,脸色比外面的风雪还冷峻,大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拿着记录本的年轻民警。

王队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扫过病房里的一片狼藉——地上的碎瓷片、水渍,崩溃哭泣的苏晚晴,还有病床上闭着眼、脸色灰败、眼角带着泪痕的陈燃。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没说什么。

他径首走到陈燃床边,拉开椅子坐下。年轻民警则站在门口,挡住了出去的路。

“陈燃,”王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沉重压力,“能说话吗?”

陈燃缓缓睁开眼。眼底布满了红血丝,一片死寂的灰败。他看了一眼王队,又看了一眼旁边依旧在无声流泪的苏晚晴,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

“孙大拿的尸检报告补充了。”王队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废话,眼神紧紧锁着陈燃,“致命枪伤确认。弹道初步比对,和现场遗留的那把枪吻合。枪上的指纹,也确认是龙海(龙哥本名)的。”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异常锐利,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力量:“现场荒地雪地里,发现了摩托车轮胎印和大量搏斗痕迹。还有…几滴喷溅状的血迹,不属于孙大拿,也不属于你陈燃。初步判断,是龙海受伤留下的。法医从他肩胛骨附近提取到的铁锈和油污样本,和你昨晚被送医时衣服上沾染的,高度一致。”

陈燃的心猛地一沉!王队果然查到了!昨晚仓库里那场搏斗…

“龙海跑了。暂时没抓到。”王队的声音冷硬,“但他跑不了多远。我们正在全力追捕。”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目光像两把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钉在陈燃脸上,一字一句地问道:

“陈燃,昨晚在仓库,除了龙海一伙,还有谁替你…挡了枪?”

替你挡了枪?

这话像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陈燃的耳朵里!

他猛地看向王队!又猛地看向旁边依旧背对着他、肩膀却在王队这句话出口时、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的苏晚晴!

替…替他挡了枪?!

王队指的是…苏晚晴?!

昨晚仓库里,苏晚晴撞门而入…龙哥抓她…瘦猴打她…最后她被按在机器上…如果不是警笛及时响起…

陈燃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一股巨大的后怕和难以言喻的绞痛,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死死盯着苏晚晴那单薄颤抖的背影,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烙铁,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王队锐利的目光在陈燃瞬间剧变的脸色和苏晚晴颤抖的背影之间扫了个来回,眼神变得更加深邃莫测。他没再追问,只是从年轻民警手里拿过一份文件,放在陈燃床头。

“这是案情通报副本。你签个字。”王队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好好养伤。想起什么,随时联系我。”他深深看了一眼陈燃,又看了一眼苏晚晴的背影,没再多说,起身带着民警离开了病房。

病房门轻轻关上。

死寂。

冰冷的空气里,只剩下苏晚晴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泣声,像受伤小兽的呜咽。

陈燃僵在床上,目光死死盯在苏晚晴那颤抖的背影上。王队那句“替你挡了枪”,像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心里最后一点侥幸和麻木。

他张着嘴,想喊她的名字。想道歉。想说点什么。

可喉咙里,像被那油布包里渗出的、冰冷的血和油,彻底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