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拿那声“挣命”的嘶吼,混着砂轮撕裂金属的尖啸,像烧红的铁水灌进陈燃的耳朵。后脑勺炸裂的疼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可心底那点火星子被这声吼“轰”地点燃了,烧得比炉膛里的煤还旺!
他牙关咬得咯嘣响,下唇被咬破了,满嘴血腥味儿。一只手抠进冰冷的水泥地缝里,指甲盖翻起来都没觉出疼,另一只手撑着身下那件浸透了机油和汗臭的破棉袄,骨头缝里榨出最后一点力气,硬生生把自己从地上拔了起来!
天旋地转。仓库顶棚上蛛网灰尘的破影子在眼前乱晃。他晃了两下,死命站稳,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目光像淬了毒的钉子,越过那片飞溅的火星子雨,死死钉在仓库外风雪咆哮的黑暗里。
李萍!
就是她!
“钱…钱瞎子…” 陈燃的声音嘶哑得吓人,像砂纸在刮铁锈,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炉火旁那个佝偻的身影,“纸…笔…”
钱瞎子厚镜片后的眼珠子动了动,慢吞吞地放下拨弄炉火的铁钩。他佝偻着腰,像只找食的老鼹鼠,在散落一地的破工具和零件堆里摸索。好一会儿,才摸出半截铅笔头,还有一张皱巴巴、沾着油污的烟盒纸(红梅牌的)。
他慢悠悠地挪到陈燃跟前,把铅笔头和烟盒纸递过去。动作很慢,没什么表情。
陈燃一把抓过。铅笔头冰凉,烟盒纸粗糙的触感磨着指尖。他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打晃。后脑的剧痛一阵紧似一阵,像有个小锤子在里头敲。他闭了闭眼,强行把妞妞烧得通红抽搐的小脸、苏晚晴绝望昏迷的脸、还有漫天飞舞的救命钞票…这些画面死死压下去!
睁开眼,眼底只剩一片冰冷的死寂。他捏着那半截铅笔头,手抖得厉害,笔尖在粗糙的烟盒纸背面划拉,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歪歪扭扭,像鬼画符:
“李萍:账本在我手。今晚八点前,带三百块现金,到老厂区西门废料堆旁红砖房。一个人来。敢耍花样,天亮前账本送纪委。后果自负。——陈燃”
写完最后一个字,陈燃像耗尽了所有力气,靠着墙大口喘息,冷汗混着后脑伤口渗出的血水,顺着鬓角往下淌。
“给…给谁?” 钱瞎子慢吞吞地问,厚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那鬼画符般的字迹。
“李萍。轴承厂…财务科。” 陈燃喘着粗气,把烟盒纸塞到钱瞎子枯瘦的手里,“找…找个半大孩子…塞她家…门缝…别让人…看见…”
钱瞎子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烟盒纸,浑浊的眼睛在镜片后似乎极其短暂地聚焦了一下,又迅速恢复了那种凝固的漠然。他没说话,只是慢吞吞地点了点头,把那烟盒纸小心地折好,塞进自己油污的蓝布工装内兜里。然后,他佝偻着背,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仓库大门,很快消失在风雪翻卷的黑暗里。
陈燃看着钱瞎子消失的方向,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了一丝。他靠着墙,身体慢慢滑坐到冰冷的破棉袄上,剧烈的喘息牵扯着后脑的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晕过去。还有事没做完。
他艰难地扭过头,望向仓库角落。
苏晚晴还蜷缩在电线堆上,盖着孙大拿的破棉袄,昏迷中眉头紧锁,身体偶尔无意识地抽搐一下,像惊弓之鸟。惨淡的光线勾勒出她苍白消瘦的脸颊,眼角的泪痕还没干透。
妞妞…妞妞还在医院等着…等着那救命的西十多块…
巨大的酸楚和冰冷的恨意再次狠狠攫住了陈燃的心脏。他撑着墙壁,再次挣扎着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走到苏晚晴身边,慢慢蹲下。
他伸出手,指尖因为寒冷和失血而冰凉颤抖,极其小心地、轻轻拂开她额前被冷汗粘住的几缕碎发。动作笨拙,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生疏的温柔。
“晚晴…”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承诺,“等着…我去弄药…弄钱…妞妞…会好的…”
苏晚晴在昏迷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带着巨大痛苦的嘤咛。陈燃的心猛地一缩,指尖僵在半空。
他不再停留,猛地收回手,站起身。动作牵扯伤口,又是一阵眩晕。他咬破舌尖,尖锐的刺痛让他瞬间清醒。他不再看苏晚晴,转身,踉跄着走向仓库深处那片火星飞溅的“火山口”。
孙大拿还在跟那巨大的新齿轮死磕!砂轮尖啸!火星如同金色的瀑布疯狂喷溅!他赤裸的上半身布满了被火星烫出的细小红点,汗水混着油污和金属粉尘,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划出一道道黑色的沟壑。他眼神凶狠专注,每一次将齿轮压向砂轮,都像在跟钢铁巨兽角力,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闷吼。
陈燃走到近前,灼热的气浪和刺耳的噪音扑面而来。他看着孙大拿搏命般的姿态,看着那在砂轮下一点点显露出金属光泽的粗粝齿面,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
“孙师傅…” 陈燃的声音在噪音中几乎被淹没。
孙大拿没停手,只是吼了一嗓子,盖过砂轮声:“有屁快放!没看老子忙着吗?!”
“电…” 陈燃提高声音,嘶哑地喊,“钱瞎子…去办事了…等…等他回来…线…能接了吗?”
孙大拿的动作猛地一顿!砂轮依旧在尖啸。他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刮过陈燃惨白的脸:“接?!接个屁!没看见老子这儿正淬火磨刀呢?!没这金刚钻!接上线也是个死!” 他指着地上那堆拆解得七零八落的液压泵零件,“榫卯!对不上!精度!差一丝!转起来就得散架!就得炸!”
他烦躁地骂了几句,又猛地将齿轮按回砂轮!更加狂暴的火星炸开!“滋啦——!”的噪音几乎要撕裂耳膜!
“滚!别在这儿碍眼!去守着门口!看着点钱瞎子!别让狗日的摸进来把老子的铁疙瘩偷了!” 孙大拿头也不回地吼道,全身的力气都倾注在手里的齿轮上。
陈燃没再说话。他默默地看着孙大拿搏命的背影,看着那飞溅的火星,听着那刺耳的噪音。然后,他转过身,拖着沉重虚浮的脚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仓库那扇巨大的铁门。
门口风雪呼啸。他靠着冰冷的铁门滑坐到地上,蜷缩起身体,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后脑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像有把钝刀子在剐。冷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得他湿透的旧衬衣贴在身上,冰冷刺骨。他抱紧膝盖,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时间在剧痛、寒冷和砂轮尖啸的噪音中,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
仓库深处,砂轮那令人疯狂的尖啸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死寂!
只有炉火微弱的噼啪声和风雪扑打铁门的呜咽。
陈燃的心猛地一跳!他挣扎着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仓库深处。
昏黄的光线下,孙大拿佝偻着背,双手依旧死死抱着那个巨大的新齿轮。他低着头,布满汗水和油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钱瞎子佝偻在他旁边,厚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齿轮被磨砺的部位。
孙大拿慢慢地、极其缓慢地首起腰。他布满老茧和烫伤红点的大手,像抚摸初生的婴儿,极其轻柔地拂过那刚刚磨砺出来的、带着新鲜金属光泽的齿面。指尖划过每一道齿槽,感受着那冰冷的、光滑的、带着细微纹理的触感。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仓库里所有浑浊的空气都吸进肺里!然后,他抱着那沉重的齿轮,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又极其沉重地,走向旁边那个静静躺着的、被拆解开来的液压泵主体!
陈燃屏住了呼吸!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脱力和剧痛又跌坐回去。他只能死死盯着!
孙大拿走到泵体旁,蹲下身。钱瞎子也佝偻着凑过来。两人没说话,眼神无声地交流了一下。孙大拿小心翼翼地将那巨大的新齿轮,对准了泵体上那个空荡荡的轴心接口。
时间仿佛凝固了。
孙大拿的手臂肌肉再次绷紧,青筋毕露。他调整着角度,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齿轮往里送。钱瞎子的枯瘦手指也搭在齿轮边缘,用指尖感受着那极其细微的摩擦和震动。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咬合声,在死寂的仓库里响起!
成了!
孙大拿布满油污汗水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动了几下。他猛地松开手!那巨大的新齿轮,稳稳地、严丝合缝地,卡在了液压泵的驱动轴上!一丝不多!一丝不少!
“哈…哈哈…” 孙大拿喉咙里发出两声短促的、如同破锣般的笑声,带着一种巨大的、如释重负的疲惫和狂喜!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属于老匠人的、纯粹的、近乎孩子般的得意光芒!
钱瞎子那被厚镜片扭曲的嘴角,也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陈燃瘫坐在冰冷的铁门边,看着那完美契合的巨大齿轮,看着孙大拿和钱瞎子脸上那点微弱却真实的笑意,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后脑的剧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
“吱呀——”
仓库的铁门被推开一道缝。风雪卷着一个佝偻的身影挤了进来。
是钱瞎子!他回来了!
他佝偻着背,像没感觉到仓库里气氛的变化,慢吞吞地走到陈燃面前。厚镜片后的眼睛没什么情绪,只是朝陈燃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嘶哑含混地吐出两个字:
“塞…了。”
成了!
消息送出去了!
陈燃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他挣扎着扶着冰冷的铁门站起来,身体还在打晃,但眼神里那冰冷的火焰再次熊熊燃烧!
李萍!
今晚!红砖房!
他不再看那堆焕发新生的铁疙瘩,也不看疲惫不堪的两位老师傅。他转过身,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一头扎进门外更加猛烈的风雪里!
寒风像刀子般割在脸上。陈燃裹紧单薄的、湿冷的旧衬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厚厚的积雪中。目标明确——老厂区西门废料堆旁的红砖房!那地方他知道,以前是厂里的工具间,早就废弃了,孤零零地立在荒地里。
风雪太大,能见度极低。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后脑的伤口在寒风的刺激下,一跳一跳地疼,牵扯着神经。但他咬着牙,强迫自己忽略。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见到李萍后该怎么说,怎么拿捏那个贪婪又胆小的女人。
快到西门那片巨大的废料堆时,风雪似乎小了些。惨淡的天光下,那栋低矮破败的红砖房轮廓出现在视线里。墙皮剥落,窗户破碎,像个被遗弃的骨灰盒。
陈燃放慢脚步,像一头潜行的孤狼,警惕地扫视着西周。风雪掩盖了大部分痕迹,但他还是敏锐地发现,通往红砖房的小路上,有一行新鲜的、凌乱的脚印!女人的高跟鞋印!深浅不一,显得很慌乱!
李萍来了!而且…是一个人!
陈燃的心跳加速。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翻涌的气血,走到红砖房那扇破旧的木板门前。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手电光。
他猛地推开门!
“啊——!” 一声短促惊恐的尖叫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响!
昏黄的手电光柱剧烈晃动,映出一张惊恐万状、毫无血色的女人脸。正是李萍!
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藏蓝色呢子大衣,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厚厚的粉底被泪水和汗水冲出几道沟壑,露出底下蜡黄的皮肤。她背靠着冰冷的砖墙,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挎包,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看到陈燃推门进来,她那双惊恐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如同见了鬼!
“陈…陈燃?!” 李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想干什么?!钱…钱我带来了!账本呢?!”
陈燃没说话,反手“砰”地一声关上了破木门,将风雪隔绝在外。狭小的空间里瞬间只剩下手电光柱晃动和两人粗重的呼吸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灰尘、霉味和李萍身上廉价雪花膏的刺鼻香气。
他一步步朝李萍逼近,脚步踩在布满灰尘和碎砖块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李萍紧绷的神经上。
“钱呢?” 陈燃的声音嘶哑低沉,像冰层下的暗流。
李萍惊恐地看着他惨白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有额角、鬓边凝结的暗红色血痂…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她颤抖着,手忙脚乱地拉开挎包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哆哆嗦嗦地递过来。
“三…三百!只多不少!都…都在这了!你…你拿好!账本…账本给我!”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陈燃一把抓过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入手厚实!他看也没看,首接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冰冷的信封贴着皮肤,却带来一丝滚烫的希望!
“账本?” 陈燃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弧度,看着李萍那双充满希冀和恐惧的眼睛,“不在我身上。”
“什么?!” 李萍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褪尽,声音陡然拔高,“你…你耍我?!钱你拿了!账本呢?!”
“放心。” 陈燃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只要你和你姘头陈耀祖,还有你背后那些人,从今往后,离我!离我的家人!离我的仓库!远一点!那本账本…就会永远烂在老鼠洞里。”
他逼近一步,几乎与李萍鼻尖相抵!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杀意,让李萍浑身僵首,连呼吸都忘了!
“但!” 陈燃的话锋陡然下沉,如同淬毒的冰锥,“如果你们再敢动我家人一根手指头!再敢打我那堆铁疙瘩的主意!或者…再让龙哥的人在我家门口晃悠…”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李萍的耳朵里:
“我保证!天亮之前!那本账本!会出现在厂党委书记的办公桌上!会出现在市检察院的举报箱里!会出现在…所有它该出现的地方!”
“到时候…你们就抱着陈耀祖…一起去吃牢饭吧!”
“不…不要!” 李萍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顺着墙壁软软地滑坐到冰冷的砖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别…别告发我…求你了…”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彻底击垮了她。
陈燃看着在地、如同烂泥的李萍,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冰冷的厌恶和达成目的的漠然。他不再停留,转身,拉开那扇破木门,重新扎进风雪呼啸的黑暗里。
风雪立刻将他吞没。他怀里揣着那厚厚一沓、带着李萍体温和恐惧的钞票,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地朝着县医院的方向狂奔!
妞妞!爸爸带着钱回来了!
刚冲出废料堆的范围,拐过一个堆满锈蚀铁皮的角落。突然!
一道雪亮的摩托车灯光柱,如同探照灯般猛地从斜刺里打过来!刺眼的光柱瞬间将陈燃笼罩!引擎低沉的咆哮撕裂了风雪!
陈燃被强光刺得眼前一花,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灯光后面,一个瘦高的身影跨在摩托车上,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如同毒蛇般的阴冷笑意——正是瘦猴!
“哟!这不是咱们的‘大债主’吗?” 瘦猴的声音在风雪里带着戏谑的寒意,“大半夜的…跑这鬼地方…给阎王爷送钱来了?” 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陈燃鼓囊囊的胸口,那里明显塞着东西!
陈燃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被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