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
像沉在冰河最底层的淤泥里,黑暗,沉重,窒息。无数尖锐的冰锥扎进骨头缝,搅动着神经。耳朵里灌满了嗡嗡的杂音,像一万只苍蝇在脑子里产卵。
陈燃的意识在一片混沌的冰寒中沉浮。后脑勺炸裂般的剧痛是唯一的锚点,把他从彻底的虚无里一点点拽回来。他试图睁开眼,眼皮却像被冻住的铁闸,沉重得纹丝不动。
“…操…真他娘下死手…”
“…骨头…没裂…算他命大…”
“…这血…止住了…老方子…管用…”
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冰层传进来,模糊不清。一个嘶哑暴躁,一个含混缓慢。是孙大拿和钱瞎子的声音。
剧痛让混沌的意识猛地一个激灵!陈燃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像蒙着一层血雾。昏黄的光线下,是仓库那熟悉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破败顶棚。他躺在地上,身下垫着几件散发着浓重机油味的破棉袄。脑袋枕着个硬邦邦的东西,硌得生疼。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
孙大拿那张沟壑纵横、沾满黑灰油污的脸就在旁边,正用一块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破布,蘸着旁边破搪瓷盆里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草药怪味的粘稠液体,用力按在他后脑勺上!力道大得让陈燃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剧痛让他闷哼出声。
“醒了?” 孙大拿瞥了他一眼,手上动作没停,依旧用力按压着,嘴里骂骂咧咧,“命真他妈硬!跟老子那铁疙瘩有一拼!狗日的瘦猴!下手够黑!再偏一寸,你小子就得去见阎王爷了!”
剧痛让陈燃彻底清醒!昏迷前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记忆——风雪!狂奔!散落的钞票!脑后袭来的剧痛!妞妞苍白的小脸!
“钱…钱呢?!” 陈燃的声音嘶哑破碎,像破风箱在拉扯,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孙大拿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住了肩膀。
“动个屁!血刚止住!想再开瓢?!” 孙大拿瞪着眼吼他,另一只手依旧用力按着那块浸透了黑药液的破布。
“钱!我的钱!” 陈燃的眼睛瞬间充血,布满骇人的红丝,巨大的惊恐和绝望让他不顾一切地挣扎,“妞妞的药钱!被抢了!被瘦猴他们抢了!妞妞等着救命啊!” 他嘶吼着,声音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变调,身体在孙大拿的压制下徒劳地扭动,牵扯着后脑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嚎!嚎个屁!” 孙大拿被他挣扎得火起,手上力道更重,压得陈燃差点背过气去,“钱没了!命还要不要了?!你闺女等着救命!你他妈先死在这儿,谁去救?!”
陈燃被吼得一愣,挣扎的力气瞬间泄了。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将他淹没。他在冰冷的破棉袄上,后脑的剧痛和心里的剧痛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前是妞妞烧得通红、痛苦抽搐的小脸,耳边是苏晚晴绝望的哭嚎…钱…没了…救命的钱…被抢了…
“晚晴…晚晴呢?” 他猛地想起,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慌,挣扎着又要起来。
“嚎丧的那个?” 孙大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手上按压的力道松了些,朝仓库角落努了努嘴,“在那儿!哭晕过去了!钱瞎子给她灌了点热水,死不了!”
陈燃艰难地扭过头。角落里,苏晚晴蜷缩在几捆废弃的电线堆上,身上盖着孙大拿那件油污锃亮的破棉袄,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珠,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紧紧蹙着,身体偶尔无意识地抽搐一下。钱瞎子佝偻着背,正守在一个小煤炉旁,炉子上煨着那个黑黢黢的搪瓷缸子,里面煮着东西,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出浓烈的草药味。
看着妻子昏迷中依旧痛苦的脸,陈燃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捏得粉碎。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粗重而绝望的喘息。
“哼!” 孙大拿重重哼了一声,终于松开了按在陈燃头上的手。他拿起那块浸透了黑红色血污和药液的破布,随手丢进旁边的破盆里,发出“噗通”一声轻响。盆里的黑水泛起一片暗红。
“死不了!” 孙大拿看着陈燃那副失魂落魄的死样子,语气依旧硬邦邦,却没了之前的暴躁,“钱瞎子这狗皮膏药…对付皮外伤还行!骨头…老子摸过了,没裂!算你小子祖坟冒青烟!”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蹲麻的腿脚,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仓库深处那堆依旧散发着机油和金属气息的零件,最后落在那块己经冷却、黝黑粗粝的巨大新齿轮上。他走过去,蹲下,布满老茧和油污的大手在那冰冷的金属表面缓缓着,眼神复杂。
“妈的…” 孙大拿低声骂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那堆铁疙瘩说话,“老子这双手…敲了一辈子铁…没敲出个金疙瘩…倒他妈敲出个催命鬼…”
他猛地站起身,不再看那齿轮,反而走到角落那个破旧的手摇砂轮机旁。砂轮片上还沾着之前打磨留下的金属粉末。孙大拿没说话,阴沉着脸,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用脚踩住砂轮机简陋的支架,双手抓起那个巨大的新齿轮,极其粗暴地按在了旋转的砂轮片上!
“滋啦——!!!”
刺耳到令人牙酸的噪音瞬间撕裂了仓库的死寂!比之前更猛烈十倍的金色火星如同爆炸般疯狂喷溅出来!像下了一场滚烫的金属暴雨!火星溅射到冰冷的墙壁上、废弃的机器上,发出噼啪的轻响,留下一个个微小的焦痕。也溅到了孙大拿赤裸的胳膊上、脸上,烫出一个个红点,但他浑然不觉,只是咬着牙,眼神凶狠地死死盯住齿轮与砂轮接触的地方,用尽全身力气往下压!
“八十!八十!八十!” 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号子!每一次号子,都伴随着砂轮更凄厉的尖啸和更狂暴的火星喷溅!他仿佛不是在打磨齿轮,而是在跟一头钢铁巨兽搏命!要把所有的愤怒、憋屈、还有那股无处发泄的狠劲,全都倾泻到这冰冷的金属上!
整个仓库都被这狂暴的噪音和飞溅的火星笼罩!钱瞎子佝偻在炉火旁,厚镜片反射着跳跃的金色光点,浑浊的眼睛静静看着发疯般打磨的孙大拿,又看了看角落里昏迷的苏晚晴和瘫在地上的陈燃,没说话。只是拿起铁钩,轻轻拨弄了一下炉膛里的煤块,让那罐黑乎乎的药液煨得更热些。
陈燃躺在冰冷的破棉袄上,后脑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像有把钝刀子在脑子里搅。耳边是砂轮尖啸的噪音,眼前是疯狂喷溅的火星。妞妞苍白抽搐的小脸,苏晚晴绝望昏迷的脸,漫天飞舞的钞票,瘦猴那张阴恻恻狞笑的脸…所有的画面在他脑子里疯狂冲撞、撕扯!
钱!钱!钱!
妞妞等着救命的药!
钱没了!
被抢了!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勒得窒息。他想怒吼,想杀人,想冲出去找到瘦猴把那杂种撕碎!可身体却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有后脑勺的剧痛和心底翻涌的冰冷恨意,在不停地灼烧着他。
“滋啦——!滋啦——!”
孙大拿的号子和砂轮的尖啸还在继续,如同疯狂的背景音。火星如同金色的瀑布,在他眼前不断流淌、飞溅、熄灭。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和狂暴的噪音中,陈燃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飞溅的、如同生命般短暂燃烧又瞬间熄灭的火星。
一点微弱的、冰冷的火星,在他心底最黑暗的深渊里,无声地亮起。
国库券!
那张《经济日报》!
上海108.5!
本地102.3!
六块二的差价!
这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绝望的冰层!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致命的、冰冷的诱惑!
本金…本金被抢了…
去哪弄本金?
陈耀祖家…己经被他榨干了…
还有谁?
李萍!
那个财务科的女人!陈耀祖的姘头!账本上清清楚楚记着她收好处、盖假章的事!她肯定有钱!而且,她更怕那本账本曝光!
一个疯狂的计划雏形,如同毒蛇般,在他冰冷绝望的心底,悄然探出了头!冰冷,狠毒,却带着唯一的光芒!
“滋啦——!!!”
孙大拿猛地发出一声更狂暴的嘶吼!他双臂肌肉坟起,青筋暴跳,将沉重的齿轮死死压在高速旋转的砂轮上!火星如同火山喷发般炸开!瞬间照亮了他布满油污、汗水和烫伤红点的脸,也照亮了他眼中那股不顾一切的、近乎偏执的凶悍!
“狗日的!老子就不信…磨不平你!”
“磨!给老子磨!”
“磨亮了!磨快了!磨出个金疙瘩!”
“给你闺女挣命!!!”
孙大拿的嘶吼在砂轮的尖啸中炸开,像一头受伤老兽最后的咆哮,充满了原始的、野蛮的力量感!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陈燃被绝望冻僵的心上!
挣命!
陈燃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深处,那点冰冷的火星,被孙大拿这声嘶吼瞬间点燃!如同浇上了滚油,轰地一声爆燃起来!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一只手死死抠进冰冷的水泥地缝里,指甲瞬间翻裂!另一只手颤抖着,撑着身下冰冷的破棉袄,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坐了起来!
后脑勺的剧痛如同海啸般袭来,让他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差点再次栽倒。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口腔!靠着这股剧痛带来的刺激和心底那团骤然爆燃的冰冷火焰,他硬生生挺住了!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越过疯狂喷溅的火星,越过孙大拿搏命般的身影,死死盯向仓库外那片被风雪吞噬的黑暗!
李萍!
就是她!
冰冷的杀意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如同淬火的刀锋,在他眼底无声地凝聚、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