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冷板凳上数钢镚,旧报纸里藏金路

县医院走廊的绿漆墙皮剥落得更厉害了,像长了癞疮。暖气片嘶嘶地吐着热气,混着消毒水和尿臊味,闷得人脑仁疼。陈燃靠在冰冷的金属排椅上,后背的旧衬衣被汗水和融化的雪水浸透,此刻又被暖气管烘得半干不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像裹了一层冰冷的浆糊。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五张皱巴巴的“大团结”,几张一块、五毛的旧票子,还有几个一分、两分、五分的钢镚儿,冰冷地硌着皮肤。

五十六块三毛七分。

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像一块刚捂化的冰坨子,在灼人的暖气里迅速消融,却暖不了半分绝望。

怀里那张从账本上撕下来的纸片,隔着湿透的衬衣,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龙哥那张布满横肉的脸和最后那句“整整齐齐上路”,像毒蛇的信子,在脑子里反复吞吐。三天。不是三天宽限,是三天催命符。

“陈燃家属!” 又是那个胖护士,拿着夹板,声音平板得像念经,“三号床陈念晚,今天的药费、治疗费,二十三块八毛五。账上还欠着三百七十块整。赶紧去交,别耽误用药。” 她把一张新的缴费单塞到陈燃手里,转身就走,高跟鞋哒哒哒敲在水泥地上,敲得人心烦意乱。

二十三块八毛五。

三百七十块整。

五千块高利贷。

三天。

冰冷的数字像冰锥,一根根扎进太阳穴。陈燃攥紧了手里那点可怜的钢镚,指节捏得发白。他闭上眼,用力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和那股想砸碎点什么的暴戾。

病房里传来妞妞细微的呻吟。陈燃猛地睁开眼,撑着排椅站起来,身体晃了晃。他走到病房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

妞妞醒了,小脸还是没什么血色,嘴唇干裂,蔫蔫地靠在枕头上。苏晚晴正用一个小勺子,一点一点地给她喂温开水。妞妞喝得很慢,每咽一口,小眉头都难受地皱一下,右胸口缠着的厚厚绷带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慢点…妞妞乖…慢点喝…” 苏晚晴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眼睛下面两团青黑。她喂得很专注,没注意到门口的陈燃。

陈燃没进去。他看着妞妞勉强喝了几口水,又昏沉沉地闭上眼睛,小手无意识地抓着被角。苏晚晴放下水杯,拿起床头柜上那瓶医院开的白色药片,仔细看了看说明,抠出一粒,想掰开。药片很硬,她试了几次都没掰动,只能无奈地放下,拿起水杯,似乎想等妞妞醒了再喂。

床头柜上,除了药瓶,只有一个干瘪的牛皮纸信封,敞着口,里面空空如也。旁边放着苏晚晴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

陈燃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酸又疼。他缩回身子,轻轻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走廊的嘈杂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妞妞微弱的呼吸声和苏晚晴压抑的叹息,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钱!

钱!钱!钱!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着他的神经。前世那些模糊的、关于九十年代初遍地黄金的记忆碎片,此刻像走马灯一样在混乱的脑子里疯狂旋转:倒卖批文?他没门路!国库券?需要本金!原始股认购证?抢破头,还他妈得去上海!

去哪弄快钱?合法的,能救命的那种!

就在他脑子快要被绝望和混乱搅成一锅粥时,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走廊对面的护士站。

那个胖护士正低头织着毛线,一团鲜艳的红毛线在她粗壮的手指间翻滚。她旁边的桌子上,摊开着一张当天的《经济日报》。报纸被翻到了中缝,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字。

陈燃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猛地定格在那片密密麻麻的表格上!

那是一份央行公布的全国主要城市国库券转让基准价格表!

日期:1992年2月18日。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骤然停止了跳动!前世那段几乎被遗忘的、模糊得如同隔世的记忆碎片,如同沉船被打捞出水,带着冰冷的海水和刺目的光,猛地撞进他的脑海!

1992年春天!

国库券!

地域差价!

他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几步冲到护士站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报纸!” 陈燃的声音嘶哑急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胖护士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毛线针差点戳到自己,没好气地抬起头:“干嘛?吓死人了!报纸怎么了?” 她下意识地把那张《经济日报》往自己身边拢了拢。

“借我看一眼!就一眼!” 陈燃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报纸的中缝,布满血丝的眼球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胖护士被他那副要吃人的样子吓住了,嘟囔了一句“神经病”,不情不愿地把报纸推了过来。

陈燃一把抓过报纸,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首接翻到中缝,目光如同探照灯,精准地扫过那张表格!

城市名称:上海,100元面值国库券,转让基准价:108.5元。

城市名称:北京,100元面值国库券,转让基准价:107.2元。

城市名称:广州,100元面值国库券,转让基准价:106.8元。

……

城市名称:他所在的这座北方工业小城!100元面值国库券,转让基准价:102.3元!

102.3元!

108.5元!

中间差价:6.2元!

轰!

陈燃只觉得脑子里一声巨响!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就是这个!

前世,就是在这个春天,国库券全国统一市场尚未完全形成,地域差价巨大!无数“倒爷”靠着在低价地区收购,再到高价地区抛售,一夜暴富!这就是九十年代初,政策缝隙里流淌的黄金!是真正的、合法的快钱!

他死死攥着报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报纸的边缘被捏得皱成一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机会!

就在眼前!

就在这张油墨未干的报纸上!

“喂!你看完没有?” 胖护士不满地催促,伸手想把报纸抢回去。

陈燃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狂吼。他松开报纸,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谢谢…谢谢护士…” 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他把报纸还给护士,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回排椅边坐下。脑子里却在飞速计算,像一台被超频的老旧电脑,每一个齿轮都在疯狂转动!

本金!他只有五十六块三毛七!能收多少券?差价六块二…不!实际交易肯定有折损,扣除路费、吃饭…就算五块钱差价!五十六块,全买成券,跑到上海卖掉…能赚多少?不到三块钱!杯水车薪!连医院今天的药费都不够!

巨大的狂喜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灭了一半!像烧红的铁块丢进冰水,嗤啦作响,冒出绝望的白烟。

本金!他需要本金!需要大量的本金!才能撬动这巨大的差价!

去哪弄本金?!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空荡的走廊,扫过紧闭的病房门,扫过窗外依旧阴沉的风雪…最后,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了医院大门口的方向!

陈耀祖!

大伯!

王金花!

还有…那个被陈耀祖拖下水的李萍!

一个更大胆、更疯狂的计划雏形,如同黑暗沼泽里升腾的毒瘴,瞬间在他心中成型!冰冷,狠毒,却带着致命的诱惑!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苏晚晴走了出来,脸色憔悴,手里捏着那个空瘪的牛皮纸信封。

“陈燃…”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和巨大的无助,“妞妞…又有点低烧…护士说…得加一种进口的消炎药…一瓶…一瓶要八块多…” 她看着陈燃,眼神里是小心翼翼的希冀和更深沉的绝望,“我们…我们还有钱吗?”

八块多。

他怀里那五十六块三毛七,像烧红的炭火,烫得他胸口生疼。

陈燃没说话,只是慢慢站起身。他走到苏晚晴面前,从怀里掏出那沓冰冷的、带着他体温的钞票——那五张“大团结”,几张毛票,还有那几个钢镚儿。他数出八块钱,塞进苏晚晴冰凉的手里。

“拿着,去买药。”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苏晚晴看着手里那几张还带着陈燃体温的票子,又看看他怀里明显瘪下去的口袋,嘴唇哆嗦着:“那…那你呢?还有妞妞后面…”

“别管我。” 陈燃打断她,目光越过她,投向病房里妞妞苍白的小脸,眼神深处是磐石般的决绝,“看好妞妞。钱…我去弄。”

说完,他不再看苏晚晴瞬间涌上泪水的眼睛,转身,大步朝着医院门口走去。脚步沉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推开医院沉重的玻璃大门,风雪混合着寒意扑面而来。门口路灯昏黄的光晕下,积雪被踩得泥泞不堪。几个模糊的身影缩在对面小卖部的屋檐下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风雪里明明灭灭。

陈燃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锁定其中一个瘦高的身影——瘦猴!

瘦猴显然也看到了他,小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毫不掩饰的戏谑和幸灾乐祸。他故意朝陈燃的方向,慢悠悠地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

陈燃面无表情,径首穿过马路,朝着瘦猴走去。冰冷的雪水灌进他破烂的棉鞋里,刺骨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却让他的脑子异常清醒。

瘦猴看着陈燃走近,脸上挂着那副令人作呕的阴笑,刚想开口说点什么风凉话。

陈燃却在他面前半步远的地方站定,没看他,也没看那几个探头探脑的马仔。他的声音不高,嘶哑,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带我去见陈建国。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