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小院的修理棚里,那股子松香水、焊锡味儿里,又添了一股子怪味——热塑料的焦糊味,混着点水汽蒸腾的味儿。不咋好闻,可棚子里三个人,鼻子都快杵到那台“昆仑”彩电的前面板上了,愣是没人嫌弃。
“慢点慢点…左边劲儿大了!压!往下压!”赵电工眼珠子瞪得溜圆,指挥着老刘。
老刘脑门子上全是汗,一手死死摁住一块烧得滚烫、包着破布的厚木块,压在塑料面板上一个严重变形塌陷的角落。另一只手拿着把破螺丝刀,小心翼翼地撬着边缘,试图把它恢复到原来的弧度。塑料在持续的蒸汽加热下变得异常柔软,带着一种危险的、近乎融化的粘稠感。
“滋…”轻微的声音响起,是变形的塑料被强行掰动时内部纤维断裂的声音。
“成了!松劲儿!慢慢松!”陈燃在一旁低喝,手里攥着块湿抹布,随时准备降温。
老刘小心翼翼地、一丝一丝地松开压着的木块。那块被蒸汽熏软、又被强行塑形的角落塑料,竟然真的没有立刻碎裂或反弹回去!虽然还有些许不平整的褶皱,但塌陷的部分被顶了起来,大致恢复了面板应有的轮廓!
“嘿!真他娘的…神了!”老刘喘着粗气,看着自己的“杰作”,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赵电工也松了口气,拿起一把小锉刀,小心地打磨着粘合处和塑形边缘的毛刺:“燃哥,你这‘煮塑料’的法子,绝了!就是…忒费劲!跟伺候祖宗似的!” 话是抱怨,语气里却透着兴奋。
陈燃看着那块虽然疤痕累累、但结构基本完整的前面板,心里那块大石头也落了地。成了!这土法子虽然糙,虽然累人,效率也低,但它确实管用!这意味着,很多因为外壳报废而被判“死刑”的旧机子,在他们手里,能起死回生了!
“费劲怕啥?能修好就是钱!”陈燃拿起旁边一个旋钮底座,试着往刚修复好的安装孔里拧,“看看,严丝合缝!比用胶粘的强百倍!” 旋钮底座稳稳地卡了进去,虽然面板上还残留着裂纹的痕迹和修复的疤痕,但功能完全没问题!
这巨大的利润空间,让三个人都精神一振。这台“昆仑”彩电,收来花了西十五,显像管完好,电路板问题不大,原本就因为外壳被判了“拆件”的命运,顶多值个二三十。现在外壳修复了,翻新一下,当个二手彩电卖,少说能卖两百大几十!刨去修复的煤钱和人工,净赚一百好几!
“燃哥,这活儿有搞头!”老刘搓着手,看着那台焕发“第二春”的彩电,眼睛放光,“以后那些破壳子的机子,咱全给它煮了!”
“对!就是得琢磨出个准头来,”赵电工补充道,“煮多久?蒸汽多猛?按的时候用多大劲儿?这都得试!弄不好就真煮成一锅粥了。”
陈燃点点头:“赵师傅说得对!咱们得摸出经验来!这活儿,以后就归刘师傅你专管!赵师傅专心对付电路板!咱们分工合作,效率才能上来!”
正说着,堂屋门口传来胖婶那标志性的、带着点尖利的声音:“开饭了开饭了!磨磨蹭蹭的,饭都凉了!” 她系着个看不出原色的旧围裙,倚在门框上,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棚子里,在那台刚修复外壳的彩电上停留了好几秒。
陈燃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挡住了胖婶大半的视线:“知道了胖婶,这就来。” 他给赵电工和老刘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立刻开始收拾工具,把一些关键的零件和那台彩电往角落挪了挪。
饭桌上,气氛有点沉闷。棒子面粥,一碟咸菜疙瘩,一盘炒得蔫巴巴的白菜,油星子都少见。胖婶做饭的手艺,跟她盯人的本事差远了。
胖婶自己端着碗,稀里呼噜喝得挺香,眼睛却不时瞟向陈燃:“陈老板,今儿个又收了几台机子?我看院里堆着俩新的,看着比前几个还破呢!多少钱收的?”
陈燃夹了块咸菜,嚼得咯嘣响,含糊道:“嗯,收了俩。一个‘牡丹’14寸,显像管看着还行,二十块。另一个‘凯歌’17寸,壳子烂了,但里面板子看着没大毛病,便宜,十五块。”
“十五块?”胖婶拉长了调子,显然不信,“那壳子都烂成那样了,还能修?十五块不是打水漂了?” 她这话,一半是试探,一半是替龙哥心疼钱。
“试试呗,”陈燃扒了口粥,“刘师傅不是正琢磨修壳子嘛,万一能修好呢?修不好,拆零件也不亏。” 他轻描淡写,把修复外壳的巨大价值,完全掩盖在“试试”和“拆零件”的借口下。
胖婶撇撇嘴,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但也没再追问。她放下碗,抹了抹嘴,从她那花棉袄暗袋里掏出那个宝贝小本本和一支秃头铅笔:“陈老板,该记账了。今儿买菜,花了三毛五(她故意多报了一毛),蜂窝煤又买了两块五毛的(实际只买了两块钱的,她贪了五毛),还有…赵师傅和刘师傅的工钱,按之前说的,一人一天两块五,今天算半天,一人一块二毛五…”
她絮絮叨叨地念着,每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数字精确到分。陈燃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跟明镜似的。胖婶这是明目张胆地在原材料和消耗上做手脚,给自己捞油水呢!而且,她故意把账目做得琐碎繁杂,显得她“很负责”,也是在给龙哥表功——看,我把账盯得多紧!
“行,胖婶你记好就行。”陈燃等她念完,点点头,掏出五块钱递过去,“这是明天的菜钱和煤钱,你先拿着。不够再说。”
胖婶接过钱,熟练地蘸着唾沫数了数,满意地揣进兜里,在本子上又记了一笔。她这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不是第一次干了。
苏晚晴低着头默默吃饭,心里憋着一股气。她知道胖婶在搞鬼,可陈燃说过,现在不能撕破脸,小不忍则乱大谋。妞妞似乎也感觉到了压抑的气氛,乖乖地自己扒着粥,不敢吵闹。
下午,陈燃带着苏晚晴去旧货市场淘零件。刚走出院子没多远,就看到猴子叼着烟,靠在巷子口的墙根下,像是在等人。
“哟,燃哥,嫂子,出门啊?”猴子笑嘻嘻地打招呼,眼神在苏晚晴身上扫了一圈。
“嗯,去淘点零件。”陈燃停下脚步,“猴子兄弟有事?”
“没啥大事,”猴子吐了个烟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就是龙哥让我问问,新买卖开张也几天了,这第一笔‘分红’…啥时候能见着啊?龙哥那边…手头有点紧。” 他搓着手指,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陈燃心里一沉。催命符来了!比预想的还快!那两台电视刚卖出去,钱还没捂热乎呢!
“猴子兄弟,你跟龙哥说,钱…快了!”陈燃脸上堆起“为难”又“诚恳”的笑,“第一批就修好两台,卖了三百出头。大头都压在收新机子和买零件上了!你看院里堆的那些,都是本钱!胖婶那儿账本记得清清楚楚,龙哥随时可以看!等这批机子翻新出来卖掉,立马给龙哥送过去!绝对不含糊!现在实在是…周转不开啊!”
他故意把“周转不开”说得特别重,还指了指院里堆着的“废机”,暗示钱都变成了货。
猴子眯着眼,打量着陈燃,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陈燃一脸坦荡,甚至还带着点“生意艰难”的愁苦。
“行吧,燃哥,我信你。”猴子拍了拍陈燃的肩膀,力道不轻,“不过这话,我原样带给龙哥。龙哥的脾气…你也知道。他要是等急了…嘿嘿。” 他干笑两声,没往下说,但那威胁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明白!明白!”陈燃连忙点头,“让龙哥放心!就这几天!这批机子一出手,钱立马到位!”
送走猴子,陈燃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变得冰冷。苏晚晴担忧地抓住他的胳膊:“陈燃,龙哥催钱了…我们…”
“别怕,”陈燃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语气低沉却带着力量,“钱,该给得给。但怎么给,给多少,咱们得想办法。”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被胖婶“严密”监控着的小院,“走,先办正事。”
旧货市场里,陈燃的心思却没全在零件上。他一边翻检着摊位上那些锈迹斑斑的旋钮、按钮,一边低声对苏晚晴说:“晚晴,工会那边,你得再去跑一趟。纺织厂、机械厂都行,就说…咱们新到了一批质量特别好的翻新电视,外壳都处理过,跟新的差不多,问他们还要不要?价格…可以稍微让一点。” 他需要尽快回笼资金,哪怕少赚点。
“好!”苏晚晴用力点头,眼神坚定。她知道,现在每一分钱都关系到能不能稳住龙哥。
“还有,”陈燃拿起一个还算完好的高频头,掂量着,“你去的时候,跟工会的人多聊聊,特别是管采购的。问问他们…厂里有没有淘汰下来的旧设备?比如…小型的注塑机?或者能压塑料的机器?哪怕是坏的、老掉牙的!”
“注塑机?”苏晚晴一愣,不明白陈燃要那玩意儿干嘛,那东西又大又笨重。
“对!”陈燃眼神发亮,“咱们现在用蒸汽煮塑料,太慢太费劲!如果能弄到台小型的、哪怕是手动的注塑机或者热压机,修一修,改一改,专门用来修复这些电视外壳,那效率能翻几倍!成本也能压得更低!” 这是他从“土法煮塑料”里延伸出来的更大胆的想法——搞点简陋的“设备”,把修复外壳的技术升级!
苏晚晴虽然不懂技术,但她相信陈燃的判断:“行!我问问!工会的人路子广,没准真认识哪个厂子要处理旧机器。”
傍晚回到小院,气氛比中午更压抑。胖婶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那个小本本,见他们回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冷地说:“刚子和强子下午来过了。”
陈燃心里一紧:“他们来干啥?”
“还能干啥?”胖婶哼了一声,“龙哥让他们来问问‘分红’的事。我说陈老板出去筹钱了。他们就在院里转了一圈,看了那些‘宝贝’机子,脸色可不咋好看。走的时候说…明天再来。”
明天再来!这己经是赤裸裸的警告了!
陈燃没说话,径首走进修理棚。赵电工和老刘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脸色凝重地看着他。棚子里那台修复了外壳的“昆仑”彩电,己经装上了旋钮和按钮,虽然外壳上还残留着明显的修复痕迹和色差(老刘用油漆补了色,但颜色不太对),但整体看起来,己经像模像样了。
“燃哥,龙哥那边…”赵电工担忧地开口。
“我知道。”陈燃打断他,走到那台彩电前,手指抚过外壳上粗糙的修复痕迹,眼神却异常坚定,“这台机子,明天必须卖掉!赵师傅,今晚辛苦点,把电路再检查一遍,确保万无一失!刘师傅,外壳补色的地方,再想想办法,尽量弄得…顺眼点!”
“燃哥,你放心!电路包在我身上!”赵电工拍胸脯。
“补色…我再调调漆!”老刘也咬牙道。
陈燃的目光扫过角落里堆着的其他几台正在修理的电视,最后落在胖婶那个鼓鼓囊囊的棉袄口袋上。他知道,胖婶那个小本本上,除了她虚报的菜钱煤钱,肯定还记着他们每天收了几台机子,修了几台,卖了多少钱…这些,都是龙哥催债的依据。
他走到自己睡觉的东屋,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上次卖电视剩下的钱,还有今天带出去没花完的。他仔细数了数,除去必须留的周转资金,能凑出大概一百五十块。
这点钱,离龙哥期望的“分红”还差得远。但明天刚子和强子再来,如果一分钱不给,恐怕…
陈燃把钱分成两份。一份一百块,用红纸包好。另一份五十块,塞回炕席底下。他看着那个红纸包,眼神闪烁。这点钱,是杯水车薪,但也必须得给。他要传递一个信号:我在努力,我在赚钱,只是需要时间。同时,他也需要这点钱,暂时堵住龙哥的嘴,为苏晚晴跑工会和寻找旧设备争取时间!
他把红纸包揣进怀里,走出东屋。院子里,胖婶依旧坐在那里,像个门神。修理棚里,昏黄的灯光下,赵电工和老刘正埋头苦干,修补着那台承载着他们所有人希望的“昆仑”彩电。
夜色渐浓,寒气刺骨。小院里,只有焊枪“滋啦滋啦”的声响,和偶尔传来老刘调漆时搅动罐子的声音。一种无形的压力,像冰冷的铁丝网,紧紧缠绕着每一个人。
陈燃站在院子中央,看着修理棚里透出的光亮,又抬头看了看被城市灯火映得微微发红的夜空。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就在明天。他必须在那把名为“龙哥”的刀落下之前,找到撬动命运的支点!那块被蒸汽熏软又强行塑形的破塑料,或许,就是第一个撬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