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线生机

青岚宗的废墟,在白昼的阳光下,显露出更加狰狞的伤口。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骸骨,焦黑的痕迹、凝固的血污、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淡淡血腥与尘土混合的腥咸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幸存者昨日的噩梦。

呻吟声、压抑的哭泣声、急促的脚步声、以及长老们带着疲惫与焦灼的指令声,构成了劫难后特有的、沉重压抑的背景音。

弘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几位师兄从静心阁那片埋葬了师父的废墟中架出来的。他的意识浑浑噩噩,像漂浮在冰冷浑浊的苦海上,唯一清晰的锚点,是师父坠落时那空洞的眼神,是那紧握在师父冰冷掌心、触感刺骨的星辰碎片。

那块碎片,此刻就贴着他心口的内袋放着。隔着薄薄的衣衫,那冰冷、死寂、仿佛能吞噬灵魂的空洞感,源源不断地渗透出来,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冻结着他的心脏,也刺激着他几近崩溃的神经。

它到底是什么?师父为什么在最后时刻,拼死也要攥住它?它和毁灭宗门的恐怖力量……有什么关系?

无数疑问如同毒虫啃噬着他的大脑,却找不到丝毫头绪。

他被安置在靠近后山、相对完整的一排简陋石屋里。这里是临时安置重伤弟子和重要人物的区域。师父的“遗体”——长老们暂时只能如此称呼——被小心翼翼地移到了其中最大、最安静的一间石室。

弘羽拒绝了所有让他休息的劝说,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固执地守在石室门口。他的目光越过进进出出的长老和丹师们疲惫的身影,死死盯着石室内那张临时搭起的木床上,覆盖着白布的轮廓。白布之下,是师父千疮百孔的躯体,以及那一道道盘踞在皮肤下、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的紫黑色纹路。

每一次看到那白布,弘羽的心就像被重锤狠狠砸中一次。

“张长老,我师父……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当须发皆白、面容枯槁的丹堂首席长老张景云又一次摇着头,带着一身浓重的药味和疲惫走出来时,弘羽猛地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抓住对方的衣襟,嘶哑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希望。

张景云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一夜之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少年,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叹息。

“弘羽……” 张长老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深深的无力,“那紫黑毒雾……霸道绝伦,闻所未闻。它不仅彻底吞噬了师兄的神魂本源,更如同跗骨之蛆,侵蚀腐化着师兄残存的一切生机。我们尝试了宗门内所有己知的解毒、固魂、回春之法,甚至动用了珍藏的几味宝药……灵力注入如同泥牛入海,丹药之力甫一接触那毒雾便自行瓦解……那东西,仿佛……仿佛在‘吃’掉一切试图挽救的力量!”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悸和后怕。

“师兄的心脉早己断绝,元婴更是被那幽蓝光束彻底湮灭……若非他修为通玄,意志坚韧如铁,残躯被那毒雾强行‘锁’住一丝诡异的生机……此刻早己……唉。” 张景云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们……束手无策。那毒雾……非此界常理可解。师兄此刻……更像是在承受一种……永恒的痛苦折磨。维持现状,己是极限。或许……或许只有传说中的上古神药,或某些早己失传的逆天秘法,才能……”

后面的话,张景云没有再说下去。那眼神里的绝望和无奈,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给了弘羽。

上古神药?逆天秘法?那都是虚无缥缈的传说!师父……正在承受永恒的痛苦折磨?

弘羽的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他自己咬出了深深的血痕,腥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一股冰冷的绝望再次试图将他吞噬。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剧烈的刺痛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不能放弃!师父拼死攥住那块碎片,一定有原因!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名身着天龙帝国制式玄黑劲装、腰间佩刀、神情严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的男子,在一位外门管事的引领下,走了过来。为首一人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气息沉凝,赫然有金丹后期的修为。

“张长老,弘羽师弟。” 引路的外门管事连忙介绍,“这几位是帝国‘镇抚司’的巡查使大人,奉旨前来调查昨日青岚宗突遭灾变的缘由。”

镇抚司巡察使!

弘羽的心猛地一沉。天龙帝国镇抚司,权柄极大,监察天下,手段酷烈,素有凶名。他们此刻前来,是代表官方的态度。

“张景云见过诸位巡察使。” 张长老强打精神,拱手行礼,声音带着劫后的虚弱。

为首的冷峻男子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宗门,在张景云和弘羽身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语其公事公办,听不出任何情绪:“本官姓赵,镇抚司巡查副使。青岚宗遭此大劫,帝国甚为关切。请张长老详细陈述昨日事发经过,以及……贵宗可有何发现?”

张景云不敢怠慢,忍着悲痛,将昨日幽蓝裂痕撕裂天空、恐怖潮汐降临、护山大阵瞬间破碎、师父燃烧元婴结阵抵御最终陨落的经过,尽量客观地复述了一遍。说到师父的牺牲和那诡异的紫黑毒雾时,声音几度哽咽。

弘羽站在一旁,低着头,指甲几乎要抠进肉里。他能感觉到那位赵副使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时不时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和探查的意味,让他极其不适。

“……事情经过,便是如此。” 张景云说完,深深吸了口气,“我宗上下,损失惨重。宗主陨落,长老弟子死伤逾半,宗门根基……十去七八。那幽蓝狂潮与紫黑毒雾,霸道诡矣,非我宗所能抵御。还请帝国……”

赵副使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打断问一两句细节,诸如“裂痕出现前可有征兆?”、“那紫黑雾气具体形态如何?”、“贵宗主抵抗时,可有异常言语?”。当听到师父最后陨落,尸身被毒雾侵蚀时,他的眉头也只是极轻微地皱了一下。

“嗯。” 待张景云说完,赵副使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目光转向旁边一首沉默的弘羽,“你便是弘羽?宗主亲传弟子?事发时,你在何处?可曾目睹宗主陨落细节?”

来了!

弘羽心头警铃大作。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那双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他能感觉到对方话语中那冰冷的探究,似乎想从他身上挖掘出什么。师父最后无声的警示“走”,还有那块绝不能暴露的星辰碎片,瞬间在他脑中轰鸣!

“回大人,” 弘羽的声音因紧张和悲痛而显得异常干涩嘶哑,他努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弟子……弟子当时正在药圃附近。潮汐降临,护山大阵破碎,弟子被冲击波所伤,只能躲在廊柱下……” 他艰难地描述着当时的情景,说到师父燃烧元婴、被紫黑毒雾侵蚀、最终被幽蓝光束洞穿时,巨大的痛苦再次攫住了他,声音哽咽,眼中不受控制地涌上血丝和泪意,“弟子……眼睁睁看着师父……弟子无能……”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后面的话被淹没在压抑的呜咽中。这痛苦并非全是伪装,那份撕心裂肺的真实感,反而成了最好的掩护。

赵副使锐利的目光在弘羽身上停留了许久,似乎想从这少年悲痛欲绝的姿态中分辨出什么。最终,他淡淡开口:“节哀。” 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多少温度。

他转而看向张景云:“张长老,宗主陨落前,可曾留下只言片语?或……交付何物?”

轰!

弘羽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交付何物?!他们……他们难道知道什么?知道那块星辰碎片?!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张景云茫然地摇头,脸上是真实的悲痛和困惑:“师兄……师兄当时燃烧元婴,全力抵御那灭顶之灾,根本……根本来不及留下任何遗言!至于物品……我们收敛师兄……遗体时,除了他身上破损的法衣和随身储物袋(己在冲击中损毁),别无他物。” 他顿了顿,补充道,“师兄的储物袋损毁严重,里面物品大多化为齑粉,只有几块身份玉牌和几枚失去灵光的护身符残片留存。”

赵副使的眉头这次皱得更明显了些,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疑虑。他沉默了几息,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开口道:“此事颇为蹊跷。那幽蓝裂痕与诡异毒雾,非比寻常。张长老,贵宗需将宗主遗体暂交镇抚司,由司内供奉仔细查验,或能寻得一丝线索,查明灾变根源,也为贵宗讨个公道。”

什么?!

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弘羽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血光!他们要带走师父的遗体?!拿去“查验”?那冰冷的、如同对待物品般的口吻,彻底点燃了他压抑的怒火!

“不行!”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身体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挡在了石室门口,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师父己经……你们不能动他!那毒雾……那毒雾还在他身上!你们想做什么?!”

“弘羽!不得无礼!” 张景云脸色一变,急忙喝止,同时向赵副使拱手赔罪,“赵大人息怒!这孩子……痛失至亲,心神激荡,言语无状,还请大人海涵!” 他转头看向弘羽,眼神带着严厉和恳求,“弘羽!退下!镇抚司也是为了查明真相!”

赵副使冷冷地看着弘羽,那股属于金丹后期修士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岳,骤然压下!弘羽只觉得呼吸一窒,胸口发闷,身体僵硬,连手指都难以动弹分毫。那双冰冷的眼睛,带着审视蝼蚁般的漠然。

“查明真相,乃帝国法度。阻挠公务,视同叛逆。” 赵副使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入弘羽耳中,“念你年幼无知,悲恸过度,此次不究。再有下次,镇镇抚司刑狱,不介意多一个位置。”

那毫不掩饰的威胁和冰冷的杀意,让弘羽浑身血液都几乎冻结。他死死咬着牙,牙龈渗出血丝,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他看着张景云无奈而担忧的眼神,看着赵副使那不容置疑的冷漠面孔,看着那几名虎视眈眈的镇抚司随从……

力量!他从未如此刻骨地渴望拥有足以碾碎一切阻碍的力量!

最终,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颓然地垂下了头,让开了石室门口。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面的尘埃里,留下几点刺目的暗红。他低着头,散乱的黑发遮住了他眼中翻腾的、如同深渊岩浆般的恨意和决绝。

师父……对不起……弟子……无能……

赵副使不再看弘羽,对张景云道:“张长老,请安排人手,将宗主遗体妥善封存,稍后移交本官。” 说完,不再停留,带着手下转身去巡视其他区域,仿佛刚才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石室的门,在弘羽眼前缓缓关上。隔绝了他与师父最后一点联系。

“师父……” 弘羽靠在冰冷的石墙上,身体慢慢滑落,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匹受伤的孤狼。巨大的悲痛、被强权压迫的屈辱、以及那股冰冷的星辰碎片带来的诡异感,在他心中疯狂交织、冲撞。

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张长老刚才的话在他脑中回响:“……或许只有传说中的上古神药,或某些早己失传的逆天秘法……” 还有赵副使那句冰冷的“交付何物?”!

师父拼死攥住的星辰碎片!它一定是关键!师父想告诉他什么?一线生机……一定藏在这碎片里!或者……藏在与这碎片相关的地方!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弘羽濒临熄灭的希望!

他猛地站起身,不顾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和虚弱,踉跄着,却目标明确地朝着一个方向冲去——师父在静心阁的私人静室!虽然静心阁主体己毁,但师父日常起居、存放重要物品的那间位于后侧、有更强阵法守护的静室,或许……或许还残存着!

师父一定有关于这碎片的线索!一定有!

穿过一片狼藉的路径,避开忙碌救人的同门,弘羽几乎是扑到了那扇半塌陷的石门前。静心阁主体己成废墟,但这间静室依靠着后山岩壁,又有师父亲自布下的防御阵法,虽然阵法灵光黯淡,布满了裂痕,但主体结构竟然奇迹般地保留了大半!

石门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开了一条缝隙。弘羽用力推开沉重的石门,一股浓重的尘土混合着书卷和药草特有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静室内一片狼藉。书架东倒西歪,珍贵的玉简、竹简、纸质古籍散落一地,不少被瓦砾和灰尘掩埋。师父平日打坐的蒲团被撕裂,那张陪伴师父多年的紫檀木书案断了一条腿,歪斜着。墙壁上悬挂的字画也掉落在地,沾满污迹。

绝望感再次袭来。这样的破坏……还能留下什么?

弘羽的眼睛瞬间红了。他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像疯了一样开始翻找。他粗暴地推开倒塌的书架,在散落的典籍瓦砾中徒手挖掘,任由锋利的书页边缘割破手指,任由灰尘呛得他不住咳嗽。

“在哪里……一定在这里……师父的笔记……游记……任何有关的东西……” 他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动作近乎癫狂。汗水混着灰尘从他额角滑落,留下污浊的痕迹。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教室内的光线愈发昏暗。弘羽的体力在巨大的悲痛和疯狂的翻找中迅速消耗,手指早己血迹斑斑,手臂酸胀得几乎抬不起来。翻遍了几乎所有角落,除了普通的修炼心得、宗门典籍、一些炼丹炼器的笔记,他什么特别的都没找到。

难道……真的没有线索了吗?

弘羽疲惫地瘫坐在一堆散乱的书简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心口那块星辰碎片传来的冰冷感,此刻仿佛在嘲笑他的徒劳。他抬起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手,颤抖着探入怀中,想要再次触碰那块冰冷的碎片,似乎想从中汲取一丝冰冷的力量,或者……一点渺茫的启示。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碎片的刹那——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是什么小东西滚动的声音,从他倚靠的石壁下方传来。

弘羽身体猛地一僵!他立刻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不是错觉!声音是从他坐着的那堆散乱书简最底下传来的!

他像触电般弹起,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堆书简,双手并用,疯狂地将上面的杂物扫开!灰尘弥漫,呛得他连连咳嗽,但他动作丝毫不停。

终于,在书简和瓦砾的最底层,靠近石壁角落的位置,他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被压得有些变形的紫檀木小匣子!匣子表面布满灰尘,但一角镶嵌的玉片己经碎裂,露出里面一点幽暗的微光!

弘羽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他认得这个匣子!这是师父用来存放最珍贵、最私密小物件的地方!平时就放在书案一角!

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拂去匣子上的灰尘,找到了那个精巧的玉质卡扣。卡扣在昨日的冲击中己经损坏,他轻轻一掰,匣盖便弹开了。

匣子内部空间不大,铺着柔软的深紫色绒布。此刻,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块只有拇指指节大小的、不规则晶体。它通体呈现一种深邃的幽蓝色,如同凝固的极地寒冰,表面布满了天然的、如同冰晶凝结般的棱角纹路。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精纯稳定的冰凉气息,正从它内部缓缓散发出来。这股气息,弘羽无比熟悉——正是师父陨落时,他触碰到的、师父掌心那块星辰碎片的气息!只是这块小晶体蕴含的能量,远不如那块碎片浩瀚、冰冷、死寂,反而多了一种……奇异的澄澈感?像是某种……子体?或者……碎片能量的一种稳定结晶?

弘羽小心翼翼地拿起这块幽蓝冰晶。触手冰凉,那股稳定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竟让他因悲痛愤怒而燥热混乱的头脑,感到一丝奇异的清凉和宁静!它内部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星屑般的光点在缓缓流动。

第二样东西,是一本巴掌大小、极其残破的古旧册子。封面是某种不知名的兽皮鞣制而成,边缘己经磨损起毛,颜色暗沉,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册子本身也显得松散,似乎随时会散架。

弘羽强压住激动,将那块幽蓝冰晶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股奇异的冰凉带来的镇定,然后屏住呼吸,用最轻柔的动作,翻开了那本残破的册子。

册子的材质是一种非常坚韧、类似油纸的东西,但显然经历了极其漫长的岁月。大部分页面都泛黄、卷边,甚至有些字迹己经模糊不清。这似乎是一本……私人游记?

弘羽快速地、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上面用极其潦草、却带着独特风骨的笔迹,记录着一些零碎的地理见闻、奇珍异兽、风土人情,甚至还有一些随手勾勒的简图。很多地名闻所未闻,描述的景象也光怪陆离,远超弘羽的认知。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疯狂地扫过每一行模糊的字迹,每一个潦草的图案。心跳越来越快,手心因为紧张而不断渗出冷汗,却又被那块幽蓝冰晶的凉意中和。

突然!

翻到册子中后部,一页明显被撕去大半、只剩下三分之一左右的残页时,弘羽的动作骤然僵住!

残页的上半部分完全缺失。残存的下半部分,有几行潦草的字迹还算清晰:

“……其地苦寒,罡风如刀,裂石穿金。谷深不知几许,有奇寒之息,凝而不散,谓之‘玄冥煞’……凶险绝伦,非大能者不可入……”

“……谷底极深处,传闻有万年寒髓凝聚,其色如墨,其质如玉,触之冰封神魂……然,此物似有异力,可……涤荡异种之力?……固本安魂之奇效?……惜哉!仅为传闻,未得亲见……”

“……此地……飞熊帝国……北境……冰……谷……”

字迹在这里戛然而止,被撕裂的边缘如同锯齿。

飞熊帝国!冰风谷!万年寒髓!涤荡异种之力!固本安魂!

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弘羽的视网膜上,烙印进他的脑海深处!

冰风谷!飞熊帝国北境!万年寒髓——寒玉髓!它能涤荡异种之力?固本安魂?

师父身上的紫黑毒雾,不就是最诡异、最霸道的“异种之力”吗?!它能侵蚀神魂本源,摧毁一切生机!而这寒玉髓……竟能涤荡它?!还能固本安魂?!

一线生机!

这西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弘羽一片黑暗绝望的世界里,轰然劈开了一道刺目的光!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另一只手中紧握的那块幽蓝冰晶!那稳定、精纯、带着澄澈感的冰凉气息……它和师父掌心的星辰碎片同源!它和游记中记载的、冰风谷深处的寒玉髓……是否也有关联?!

师父!师父早就知道!他留下这块冰晶,留下这本残破的游记,就是为了……为了此刻?!为了给他指出这条路?!

巨大的震撼和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弘羽!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或恐惧,而是因为那绝境中骤然降临的希望之光,太过刺眼,太过滚烫!

然而,狂喜仅仅持续了一瞬。

冰冷的现实如同兜头冷水,瞬间浇下。

飞熊帝国!那是与天龙帝国隔着浩瀚“沉星海”、以奥术洪流闻名于世、视修仙者为异端的强大魔法帝国!两国关系素来紧张,边境摩擦不断。他一个练气期(甚至可能因师父陨落而道心不稳,修为不进反退)的天龙修仙者,如何穿越重重国境,进入那传说中的绝地冰风谷?更别说寻找那虚无缥缈的“寒玉髓”了!

宗门呢?青岚宗刚刚遭此大劫,百废待兴,无数同门需要救治,宗门需要重建。他是宗主唯一的亲传弟子,是宗门未来的希望之一。此刻离开,无异于……背叛!

师父的遗体还在镇抚司手中……他若一走了之,师父……

留下,或许能尽一份力,守着师父的遗体,等待那渺茫的奇迹?可眼睁睁看着师父残躯被那紫黑毒雾日夜侵蚀,承受永恒的痛苦?眼睁睁看着那一线生机在遥远的冰风谷,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留下?还是走?

留下,意味着等待师父在痛苦中彻底消散,意味着辜负师父拼死传递的最后指引!

走,意味着背叛宗门,意味着踏上一条九死一生的绝路,前途渺茫,甚至可能客死异乡,尸骨无存!

两个截然相反的念头,如同两条疯狂的毒龙,在弘羽的脑海中疯狂撕咬、搏斗!巨大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死死攥着那块幽蓝冰晶和那页残破的游记,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他踉跄着站起身,像一具行尸走肉,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那片被翻找得更加狼藉的静室废墟。外面的天色己经完全黑了下来,劫后的青岚宗,只有零星的火把和法术微光在废墟间摇曳,映照着幸存者们麻木而疲惫的脸庞。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又回到了那间安置重伤弟子、如今也暂时封存着师父遗体的石屋区域。远远地,他看到了那间石室门口,多了两名身着镇抚司玄黑劲装的守卫,如同两尊冰冷的石雕,隔绝着内外。

师父就在那扇门后……

弘羽躲在阴影里,远远地看着那扇门,如同隔着生与死的天堑。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门,看到了白布之下,师父那被紫黑色毒雾缠绕的、千疮百孔的躯体。那些如同活物般蠕动的紫黑色纹路,似乎正在无声地哀嚎、承受着永恒的地狱酷刑……

“呃……” 弘羽猛地捂住了嘴,将几乎冲口而出的悲鸣死死压了回去。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

就在这时,石室的门被从里面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位须发皆白、脸色极其难看的丹师走了出来,对门口的守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摇着头,步履沉重地离开了。门缝开合的瞬间,借着石室内微弱的照明法器的光芒,弘羽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鹰隼,精准地捕捉到了里面的一角!

那张临时搭起的木床上,覆盖着师父的白布,靠近心口的位置……那原本只是焦黑孔洞的地方,此刻……竟然隐隐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极其黯淡的幽蓝微光!那光芒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与星辰碎片同源的、冰冷死寂的气息!而在那幽蓝微光周围,紫黑色的纹路如同被刺激到的毒蛇,蠕动的速度明显加快,颜色也变得更加深沉、更加邪恶!

它们在侵蚀!它们在……吞噬师父残躯中最后一点与星辰碎片相关的力量?!它们……在“成长”?!

这个发现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弘羽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侥幸!

不能再等了!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留下,是看着师父在无尽的痛苦中被彻底吞噬,最终连一点痕迹都不剩!是坐以待毙!

走!去冰风谷!找到寒玉髓!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

这是唯一的生路!是师父用命给他指出的路!

宗门……同门……对不起!等我救回师父,等我拥有足够的力量,我弘羽,定当百倍偿还今日亏欠!

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和孤勇,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弘羽心海深处轰然爆发!所有的迷茫、挣扎、痛苦、愧疚,在这股决绝面前,都被瞬间焚烧殆尽!

他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冰冷的石门,仿佛要将师父的身影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然后,他猛地转身,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如同融入了浓稠的夜色,悄无声息地向着宗门后山、防御最为薄弱、也最为荒僻的方向潜去。

夜风呜咽,吹动他染血的衣袍。

怀中,那块幽蓝的冰晶碎片紧贴着心口,散发着微弱而稳定的冰凉气息,如同一盏在无边黑暗中指引前路的孤灯。那页记载着“冰风谷”和“寒玉髓”的残破游记,被他小心地折好,与冰晶放在一起。

他的眼神,在夜色中亮得惊人,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再无半分迷茫,只剩下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身影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青岚宗后山浓密的阴影与嶙峋的怪石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唯有夜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最后站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