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的愣神,如同一粒投入静水的石子,根本逃不开这位族叔的眼睛。
这个年轻人,几乎是在他的注视下长大至今。
他如今是伤心卧榻,但这从不意味着,这位衰老的武官就成了一个任人摆布的老糊涂。
恰恰相反。
当他谈及小女云舒失踪时,李煜脸上那若有所思,却又欲言又止的细微变化。
在他略显浑浊的眼中仍格外显眼。
床上,族叔李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贤侄?”
“贤侄?!”
“李煜!!!”
最后一声蕴含着急切与威严的大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李煜心头,才把沉浸在伤感想象中的他惊醒。
“嗯?”
“哦!铭叔……侄儿方才有些走神了。”
李煜下意识地想要掩饰,语气都有些发飘。
不过,对于这个打小就对他知根知底的族叔而言,反倒是佐证了他的些许猜想。
略一迟钝,他沙哑地开口,“贤侄......可是曾有舒儿的消息?”
尽管真相或许会撕心裂肺,但是身为父亲,他必须知道实情。
“不必撒谎。”
“你打小一说胡话,就喜欢摸鼻子的动作,我还没老到看不见。”
这一刻,床榻上的老者,那双浑浊的眼眸中,竟是再无半分哀伤,反而燃起了令人心悸的幽光。
他像一头蛰伏在阴影中的老狼,哪怕衰老到只剩皮包骨,眼神依旧老辣,依旧致命。
他现在最需要的,正是女儿的踪迹。
李煜毫不怀疑,为了女儿,这位族叔能毫不犹豫地献上自己的一切。
当然,也包括别人的。
沙岭李氏,至少还有七八个能为他效死命的披甲家丁。
七八个全副武装的披甲悍卒,不管是对尸鬼,还是对人,都意味着不小的威胁。
毫不夸张的说,他们能够冲破上百人的乌合之众。
李煜更加犹豫了。
这位族叔,其实从来都不是什么和善好人。
他和自己的父亲一样,都是那种能笑着把刀子捅进别人心窝的狠角色。
平日里的豪爽不羁,从不影响他们对阻碍者的心狠手辣。
“铭叔。”
李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决定先从侧面求证。
“不知云舒外出探亲时,身边带了多少人手?”
不管如何,总得有些佐证凭据。
心中的揣测,终究只是揣测。
李铭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仿佛有默契一般,似乎也是为了等待从李煜口中揭晓最终的答案。
对于这些细节,他全都知无不言,“舒儿带了家丁护卫两人,还有一个贴身的婢女。”
“对了,还有一个赶车的老仆。”
他补充道:“那老仆,是舒儿奶娘的丈夫,府上的老马夫了。”
当初李铭的妻子生下小女便骤然离世,不得己,便从军户中挑了个品性好的妇人哺乳。
捎带着的,那妇人的丈夫,也受到了百户李铭的照顾,最后给他安排了个府上马夫的清闲差事。
“他们一行人,带了三匹马,另有一架马车。”
就短途探亲而言,两个家丁护卫就足够了。
两个着甲的骑卒,己经能够吓退九成九的山贼匪盗。
再说了,这附近也不存在什么大股盗匪。
此处长期饱受北虏南下之苦,根本没那么多村民和商人供贼盗劫掠,自然也就无从做大。
这番话落入李煜耳中,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李煜惊咦出声,“嗯?!”
不对!
完全对不上号!
既然有家丁护卫左右,那就算是死,他们起码也得死在小姐之前。
而且当时阻路的只是三架马车,数量也对不上了。
“贤侄,怎么了?”
李铭的声音瞬间急切起来,上半身都挣扎着想要坐起,“你想到了什么?!”
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仿佛顷刻间被人搬开。
李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他此前的所见与猜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
“哈哈哈!!!”
“好!好啊!”
李铭听完,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狂喜的大笑,激动得满脸通红。
“我儿无恙!我儿无恙啊!”
“贤侄,你口中那仕女,绝非吾儿云舒!”
比起李煜,显然还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更了解女儿。
他仅是听了李煜对当时情况的描述,便一口咬定,那憋屈惨死车厢的仕女,绝不可能是李云舒。
看着李煜困惑的眼神,李铭的笑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欣慰,“贤侄你有所不知。”
“舒儿善骑马,亦懂些刀剑。”
“若真遇上险事,她绝不可能像个废物一样,缩在车厢里坐以待毙!”
“更何况,”李铭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你自始至终,也没见到那两名护卫的尸身,不是吗?”
他对那两个家丁有信心,不是足够亲近,根本不会分配他们两人保护女眷。
不管那车队是何来头,起码不会是他家的小女云舒。
只要没死,就总有希望!
这个念头,让李铭整个人重新焕发了神采。
“可是......”
李煜彻底懵了,他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小云舒她……会骑马?还会刀剑?”
“为何侄儿对此,从来不知啊?”
这在当下,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意味着李云舒的生存几率大大增加。
可是以往为什么瞒着他?
但在他的印象里,小云舒就是个最传统的内宅闺秀,说话温温柔柔,甚至有些腼腆。
二人见面,总是甜甜的笑着叫他‘煜哥’。
舞刀弄枪?
这怎么可能?
想不通啊。
李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难言,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贤侄可知,这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自是知晓。”
李煜一愣,不明白族叔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那贤侄可知,我大顺律令,禁止同宗同姓通婚?”
顺义李氏和沙岭李氏虽分家己久,血缘疏远,两地军户也早有过通婚。
但族谱同源,对于他们这样的李氏武官子弟而言,终究是一道不可逾越的法理天堑。
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违背朝廷律令。
作为世袭百户武官,朝廷不允许这种藐视法令的事情发生。
所以,几乎不会有人去想,他和小云舒会有什么成婚的可能性。
李煜也只当二人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
“自然……也知。”
看着李煜这副木头脑袋的模样,李铭叹了口气,也不再兜圈子了。
他也不妨把话说的更明白了些。
他幽幽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几分怜惜,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那贤侄你现在可知……”
“一个女儿家,为何要把自己最擅长的刀马藏起来,笨拙地学着她并不喜欢的女红与梳妆?”
“又是为了在谁的面前,留下一个知书达理的好印象呢?”
真正的猎人,往往善于隐匿,唯有如此,猎物才会放下戒备。
知女莫如父。
李铭本人,也曾竭力避免这种事发生,谨防被有心人以此攻讦。
后来,眼看自家女儿不曾逾矩,李煜更是个被一群侍女护着的木头脑袋,他这个当长辈的,才稍稍放心。
再瞧着自家女儿为此做出的改变......积极学习女红,梳妆打扮。
甚至,他还颇为满意女儿的改变。
大家闺秀当如是!
如无意外,最终这两个族兄族妹,也终将会各奔东西。
时间会让舒儿认清一切,最终再嫁个好夫家,他也就知足了。
只不过……现在世道崩坏,瞒不瞒的也没了意义。
更何况,想要援救小女,李铭确实需要李煜的帮助。
为此,总该许个鱼饵先钓着他不是?
李铭心里清楚得很。
让一个男人去救可有可无的远房族妹?
还是救青梅竹马的未来妻妾?
对一个男人来说,那能是一样重要吗?!
恐怕就算李云舒对李煜压根没有男女之情,他也能现在编一个理由,让李煜相信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