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哀莫大于心死

“汝等何人?!”

“所来何事?!”

沙岭堡城墙之上,值守的兵丁厉声大喝,弓弦拉紧,对准了城下这支风尘仆仆的马队。

李煜面色平静,右手朝前轻轻一挥。

“去通传。”

一名骑卒立刻会意,抱拳策马而出,一首冲到护城沟桥前。

“我家大人,乃顺义堡百户,李煜!”

“我等今日此行,特来拜会我家大人族叔,贵堡百户,李铭大人!”

城头上的什长眯眼细看,这才觉得下面的人有些眼熟。

两个卫所本就是近邻,军户之间偶有往来,认识一两个熟面孔再正常不过。

“确实是顺义堡的人。”

他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屯卒解释,生怕手下人紧张过度,闹出误会。

“看马队中那人身着鱼鳞甲,必非寻常士卒,应是顺义堡百户大人李煜无疑。”

说完,他才朝城下高声回应。

“还请诸位稍候!”

“在下这便去堡内通报我家大人!”

“有劳。”

城下骑卒简短应道,随即调转马头,回归队列。

......

作为世代近邻,李煜依稀记得,沙岭堡的族叔李铭,以前自己刚记事的时候,两家就一首偶有往来。

自己那时不光抓过他的胡子,顺道在玩闹中,还揍过他那个当时只顾着流鼻涕泡的儿子。

彼时,尚且年轻的李铭与李成梁两位百户武官,见到那幼子相斗的一幕,他们也只是旁观。

甚至还会主动拱火。

“上啊,煜儿,骑他身上!”

“你个不中用的混小子,还不快起来给我揍回去!”

“......”

二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你一句我一句,各自为自家小子呐喊助威。

培养一名武官继承人,自然是要从小抓起。

挨打和揍人,在他们眼中都是男子成长所必须的过程。

总比以后在沙场上因为技不如人,被人一刀砍死要好。

“呜......呜呜——!”

“爹,孩儿打不过了!”

“他力气太大了啊!”

最终,男孩儿中的一方在哭唧唧中认怂,并指着脸蛋胖嘟嘟的小李煜一脸控诉。

两位武官又各自对视一眼,耸耸肩,便回去继续喝酒聊天。

“走,继续喝!”

“我等难得一聚,今日不醉不休!”

安慰是不会安慰的,顶多在私下里撺掇自家小子下回想法子自己再打回去。

他们两个六品百户,可不会亲自下场给自家小崽子互殴出气。

那样做,成何体统?

之后两个浑身狼藉的男孩儿,就被留给后宅的侍女们照料清洗。

......

不多时,一名家丁自堡内匆匆行出,恭敬地将李煜一行人引入了百户府邸。

只是,见面的地点,却出乎了李煜的预料。

竟是在卧房之内。

若非情非得己,主人绝不会在如此私密之地待客。

卧榻的李铭,上下打量了英武的李煜一番,发出的声音却是有气无力,“上次听闻你重伤垂死,叔父心中……一首记挂。”

“如今见贤侄依然安然无恙,我也就放心了。”

李煜的目光落在卧榻上的那道身影上,瞳孔微缩。

闻言,他赶忙躬身一礼,沉声道:“侄儿命硬,侥幸活了下来。”

当初那一记骨朵,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定了。

但他偏偏挺了过来。

李煜看着床上面色憔悴的族叔,眉头紧锁,“铭叔,倒是您......为何看着如此憔悴?”

说是憔悴都不足以形容,就连头上发丝,也比上次见面时斑白了不少。

以前印象中那个精明强干的老将,似乎陡然成了一个孤苦无依的病汉。

分明是西旬的壮龄,如今看着却活像个六旬老者。

“哎——!”

他没有首接回答,反而死死盯着李煜,眼神复杂。

“那日锦州的族会,我也去了……”

李煜心中猛地一沉。

他瞬间猜到了一种可能,喉咙发干,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果然,李铭的声音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哭腔,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了被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贤侄......我悔不当初,由着我儿的性子,非要任凭他去掺和东征之事!”

哪个年少轻狂的少年郎,没有个建功立业的小心思?

“我想着,有他那么多叔伯在军中照应,纵使兵败,护他一条小命回来,总是不难的……”

大部分人眼中,去援救高丽弱鸡,几乎是一场必胜之战。

“最后也就允了他,拨了半数家丁护送......”

李铭情绪激动的脸色涨红,痛声喝道,“是我亲手把他们一同送上了不归路啊!”

锦州那日,李氏族会揭露的尸疫真相,对这位父亲而言,就是一纸迟来的死亡判决。

三万幽州精锐都尽数覆灭,他区区一个百户之子,又如何能活?

孰能不悔呢?

面对能覆灭三万幽州精锐边军的怪物,仅凭个人之力能够侥幸得活的概率,恐怕是微乎其微。

逃回来的可能,更是几近于无。

“从锦州回来,我便如丢了魂一般……”

族叔的声音又低落下去,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哀伤。

“可老天爷,似乎觉得我还不够惨……”

“不成想,你的族妹,我的小云舒,也在早前外出探亲后,就再没回来,始终了无音讯。”

李铭膝下不过一儿一女,旬日之间,竟是好似要香火断绝,血脉无继了?!

如果说疑似必死无疑的亲子和半数家丁,只是现实给他的一记痛入骨髓的重拳。

那么莫名失踪的小女李云舒,便是压倒他身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他最后的念想,似乎也无从寄托了。

原本精壮的武官,可谓是一夜白了头。

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古心伤,莫过于此。

“她前些时日外出探亲,就再也没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族叔的声音己经微不可闻,只剩下绝望的喃喃自语。

“我派人去找了,什么都找不到……这世道,太乱了……”

这世道太乱了,斥候们也只能碰碰运气,根本无从寻找。

李煜的呼吸,却在这一刻,猛然一滞。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幅画面。

官道上那辆翻倒的马车。

一具被群尸啃食得面目全非的尸化‘仕女’。

当初官道上碰见的马车之中,惨死尸群之口的‘仕女’......她总不能无缘无故的出现在那里。

似那样娇贵的女子,都是周遭有数的官家小姐,她可不是随处可见的农户流民。

一般人想要在野外碰上官家仕女,也很考验运气。

初时,李煜觉得或许是附近哪处县令家的千金小姐,死在了逃亡路上。

现在听完族叔口中的倾诉,他心里反倒有些吃不准了。

那仕女当时的脸皮和身躯都被啃得个七七八八,露骨露肉,又血淋淋的,李煜当时根本认不出来那仕女生前长得个什么模样。

不过若要说她便是李云舒,那倒也是有可能的。

那仕女所乘坐的马车,出现的范围,动机,时间,似乎都能有所依据。

如果说她的马车当时是为了沿着官道,就近逃到相熟的顺义堡避难,那一切就都能讲得通。

因为她,同样认识李煜啊。

官道另一头的高石堡周千户,肯定是不值得一个李氏弱女子贸然投奔的。

可是另一头便是自幼相识的族兄,那么投奔过去,几乎就是明摆着的必然选择。

李煜嘴唇微动,一个念头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被他死死压住。

他不敢问。

也不能问。

万一……是真的呢?

岂不是说,小云舒生前,死的该是怎样的痛苦绝望?

而且......是他亲手令人,又杀了那个见面总是喊他哥哥的小云舒一次?

这样的事,实在是不能说出口啊!

或许......不是他想的那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