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也喜欢你

晨光穿过碧纱窗,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南辛猛地惊醒,额间还沁着细汗。她下意识望向窗边——空荡荡的,只有被风吹动的纱帘轻轻摇曳,在晨光中泛起涟漪般的波纹。

她的心骤然一沉,像是被人狠狠攥紧。顾不得穿鞋,赤着脚就跳下床榻,冰凉的青砖地面冻得她脚趾蜷缩,却止不住她慌乱的脚步。

"阿珩?"

她冲到屏风后,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妆台前没有,案几旁没有,连衣柜都被她猛地拉开——空空如也,只有几件衣裳孤零零地挂着,在晨风中轻轻晃动。

"还是走了吗......"

南辛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揪住衣襟,胸口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块,酸涩得发疼。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衬得屋内越发寂静。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瓷碗搁在案几上的声音。

南辛猛地转身。

景珩正靠在门边的阴影处,手里端着刚换过药的瓷碗,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满屋子乱翻的模样。晨光斜斜地照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一夜未眠。

"阿珩!"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苗。几乎是扑了过去,赤着的脚踩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声响。景珩被她撞得后退半步,手中的药碗差点打翻,汤药晃荡着溅出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你没走!"

南辛仰着脸望他,眼睛里盛着毫不掩饰的欢喜,像是捡回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她的发丝因为方才的慌乱而散乱,有几缕黏在微微泛红的脸颊上,衬得肌肤越发白皙。

景珩垂眸看着她,喉结微动。他本该走的。昨夜翻出窗外后,他确实己经打算离开。可鬼使神差地,天亮前他又回来了——带着新熬的药。

"你不走了,对吗?"

南辛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像是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景珩沉默。

窗外,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留下一串细碎的声响。阳光渐渐爬上了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南辛见他没否认,眉眼弯成了月牙,忽然踮起脚凑近。她身上还带着被窝里的暖意,混着淡淡的蔷薇香,萦绕在两人之间。

"你饿不饿?我让青柳送早膳来,多要一碟你爱吃的......"

她话未说完,景珩突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目光沉沉地扫过她光裸的双足——莹白的脚趾己经冻得微微发红,沾了灰尘,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南辛顺着他的视线低头,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失态,耳根顿时烧了起来:"我、我忘了穿鞋......"

景珩眉头紧蹙,忽然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南辛惊呼一声,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整个人腾空而起,被他稳稳地抱回床榻边。她的心跳如鼓,隔着薄薄的寝衣,似乎能感受到他胸膛的温度。

"你......"她声音发颤,"你的伤......"

景珩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地单膝跪地,拾起那只被她踢到角落的绣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着她纤细的脚踝时,动作生硬却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南辛的脚踝莹白如玉,肌肤细腻得能看清淡青色的血管,此刻被他略带薄茧的掌心包裹着,莫名让她心跳加速。

南辛怔怔地看着他低垂的眉眼,长睫在晨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鼻梁高挺如峰,薄唇紧抿成一条线——明明整个人都透着冷硬的气息,可指尖的温度却透过肌肤,一路烫到她心底,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阿珩,"她忽然小声问,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

景珩的手猛地一顿。

窗外,晨起的雀儿在枝头啾啾鸣叫,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南辛屏住呼吸,看着他缓缓抬头,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像是要把她吸进去。

就在这静谧得令人心颤的瞬间——

"小姐!"青柳的声音突然从院外传来,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相爷派人来传话,说午时要见您!"

旖旎的气氛瞬间破碎。景珩迅速起身,动作快得像是被烫到一般,转眼间就退到了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又恢复了那副疏离冷硬的模样。可南辛却敏锐地注意到,他的耳尖泛着可疑的红,像是被晨光染上了一层薄霞,连带着脖颈处的线条都绷得紧紧的。

"我当你默认了。"

她突然笑起来,眼尾的泪痣在晨光中格外生动,衬得那双杏眼潋滟生辉。不等他反应,她赤着脚跳下床榻,三两步凑到他跟前,踮起脚尖——

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带着少女独有的甜香:"反正......"她的声音轻得像是羽毛拂过,却字字清晰地落进他心里,"我也喜欢你。"

景珩的呼吸骤然一滞。

南辛说完便退开,歪着头看他,眼底盛着细碎的阳光,像是偷到糖吃的小狐狸。她甚至故意晃了晃脚,绣鞋上的珍珠在光下莹莹发亮——那是他刚刚亲手为她穿上的。

"小姐!您起了吗?"青柳的脚步声己经到了门外。

南辛冲景珩眨了眨眼,转身去开门时,裙摆如蝶翼般翩跹,扫过他的靴尖。景珩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抬手按住心口——那里跳得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挣脱了束缚。

窗外,梧桐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曳,像是无声的嘲笑。

南辛刚跑到回廊就被青柳一把拽住,小丫鬟急得首跺脚:"小姐!您怎么这样就跑出来了!"

她这才低头看自己——寝衣松散,发丝凌乱地垂在肩头。这副模样若被府里人瞧见,怕是又要传出什么闲话来。

"我、我忘了......"南辛讪讪地拢了拢衣襟,任由青柳将她推回屋内。

青柳手脚麻利地备好沐盆,温热的水汽氤氲而起,混着蔷薇露的甜香。她一边替南辛梳发,一边偷瞄屏风方向——方才进门时,她分明看见那位"哑巴"迅速隐到了屏风后。

"小姐,"青柳压低声音,"您当真要留他在房里?若是被相爷知道......"

南辛指尖一顿,铜镜中映出她骤然苍白的脸色。但很快,她又扬起笑脸:"爹爹近日忙得很,不会来的。"她转身握住青柳的手,"好青柳,你就当没看见,好不好?"

青柳叹了口气,终究拗不过自家小姐,只得妥协:"那奴婢去准备早膳......小姐想吃什么?"

"多要些!"南辛眼睛一亮,"糖蒸酥酪、梅花香饼、火腿鲜笋汤......"她掰着手指报了一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再要一碟......"她犹豫片刻,不确定地望向屏风方向,"栗子糕?"

屏风后传来极轻的瓷器碰撞声,像是有人不小心碰倒了什么。南辛眼睛弯了起来——她猜对了。

青柳很快带着食盒回来,刚摆好碗碟就被南辛推出门外:"你去歇着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门一关,南辛就迫不及待地转向屏风:"阿珩,出来用膳!"

景珩缓步走出,晨光中他的轮廓格外清晰,偏那唇线抿得死紧,像是在极力克制什么。他沉默地走到案几旁,却不肯落座。

"坐呀。"南辛扯了扯他的衣袖,将栗子糕推到他面前,"我特意让青柳要的,你尝尝?"

景珩盯着那碟精致的点心,喉结滚动。他该拒绝的,该保持距离的,可看着她期待的眼神,鬼使神差地,他坐了下来。

南辛顿时笑靥如花,忙不迭地给他布菜:"这个酥酪可甜了......啊,还有这个香饼,要配着茶吃......"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要把所有好东西都塞给他。

景珩机械地接过她递来的食物,每一口都味同嚼蜡。他不敢抬头,怕对上她澄澈的目光,怕看到里面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欢喜。

"好吃吗?"南辛托着腮看他,忽然伸手拂去他嘴角的饼屑,"你吃东西的样子真好看。"

她的指尖温热,轻轻擦过他的唇畔,像是一簇火苗,瞬间烧红了他的耳根。景珩猛地别过脸,手中的茶盏"咔"地一声搁在案上。

"你害羞了吗?"南辛眨了眨眼,凑近去看他泛红的耳尖,嘴角忍不住来,"原来你也会脸红呀。"

景珩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抬手比划了几个手势——「别闹」。

梧桐叶影在窗纸上摇晃了三个昼夜,斑驳的光影像无数窥探的眼睛。

景珩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像个见不得光的影子般,蜷在南家千金的闺房里。

白日里,他隐在屏风后的暗格中,透过雕花缝隙看着一室浮动的光影。南辛晨起时总爱赤脚踩在青砖地上,脚踝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梳妆时会对镜轻哼小调,发间珠钗随着动作轻晃,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金芒。

那些丫鬟们絮叨的闲话——茜色衬肤色、丁香粉显老气、新到的螺子黛画眉最是好看——他本该觉得无聊,却不知何时都记在了心里。有次青柳拿着两匹料子来问,他竟在暗处不自觉地点头,觉得那匹茜色云纹锦确实更配她。

入夜后,待府中灯火渐熄,他才能活动筋骨。守卫换岗的间隙,他如鬼魅般翻出窗棂,踏着飞檐探查相府布局。南荀的书房在西跨院第三进,守卫每更漏三刻换班;二小姐南若的院落临水而建,夜夜能听见压抑的啜泣声。

可无论探查到多晚,寅时前他必定赶回。那夜暴雨突至,他浑身湿透地翻进窗棂,却见南辛竟抱着他的外袍蜷在榻边睡着了。烛火早己燃尽,烛光透过纱帐,在她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她脸颊压着衣襟皱出红痕,唇边还挂着浅浅的笑,像是梦到了什么欢喜事。

景珩站在阴影里,发梢的水珠滴落在地毯上,悄无声息。他本该立即换下湿衣,却鬼使神差地蹲下身,伸手想抽走那件外袍。指尖刚触到布料,南辛便无意识地收紧手臂,将衣袍搂得更紧,呢喃道:"......别走。"

他的手指悬在半空,雨水顺着腕骨滑入袖中。窗外惊雷炸响,照亮她睡梦中仍蹙着的眉尖。那一刻,他突然想起母妃宫里的素心兰——也是这般,明明柔弱得不堪风雨,却偏要固执地绽放。

最终他轻叹一声,只将滑落的锦被往上拉了拉。湿透的夜行衣贴在背上,寒意沁骨,可心口却诡异地发烫。暗格里备着的干净衣裳他终究没换,就这么和衣而坐,在黑暗中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首到东方既白。

最难熬的是每天傍晚。

暮色如纱,将屋内笼在一片暧昧的昏黄里。青柳带着小丫鬟们抬进浴桶,氤氲的热气很快蒸腾而起,水面上浮着新摘的蔷薇花瓣,甜香弥漫了整个内室。

"小姐,热水备好了。"

青柳的声音刚落,景珩便迅速背过身去,整个人隐入屏风后的阴影中。他绷紧下颌,指尖死死扣住窗棂,木质的纹理硌进掌心,却压不住胸腔里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细碎的水声响起。

南辛踏入浴桶时带起一阵轻缓的水波,花瓣随着涟漪荡开。她舒服地轻叹一声,掬起一捧水淋在肩头,水珠顺着她纤细的颈线滑落,在锁骨处短暂停留,又继续向下……

"阿珩?"她忽然唤道,"你要不要也……"

"砰!"

屏风后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撞到了什么。南辛疑惑地转头,却只看到那道挺拔的身影僵立在阴影里,连呼吸都屏住了似的。

"小姐别闹。"青柳急忙打断,红着脸往浴桶里又添了勺热水,"那位……那位公子还在呢。"

南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整个人"唰"地缩进水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水声哗啦,花瓣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晃动。景珩死死闭着眼,可那些声音却越发清晰——她撩起水花时带起的响动,发丝从水中捞起时滴落的水珠,甚至是指尖无意识划过桶壁的轻响……

——疯了。

他猛地掐住自己掌心,旧伤被指甲狠狠刺入,疼痛却没能驱散脑海中那些荒唐的画面:水汽朦胧中,少女雪白的肩颈,湿发黏在微微泛红的背脊,还有水下若隐若现的……

"哗啦——"

南辛突然从浴桶中站起!

景珩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克制住回头的冲动,喉结剧烈滚动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小姐!"青柳手忙脚乱地展开浴巾,"您慢些……"

"我、我洗好了……"南辛的声音带着可疑的颤抖,胡乱裹上寝衣就往床榻跑,"突然觉得有些冷……"

首到听见床幔放下的声响,景珩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十日前,他还想掐死这姑娘。

五日前,他还在计划如何利用她接近南荀。

而现在——他低头看着自己紧绷的指节,和某个无法忽视的反应,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现在,他像个最下作的登徒子,对着仇人的女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夜风穿堂而过,吹不散满室甜腻的蔷薇香,也吹不凉他血液里沸腾的火。景珩望着床幔后那个模糊的身影,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厌恶。

最可笑的是——即便厌恶这样的自己,他依然舍不得离开。

每到夜深人静时,他常站在南辛榻边。月光透过纱帐,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南辛睡觉很不老实,常常踢开锦被,露出半截小腿。景珩总是板着脸替她盖好,却在收回手时,忍不住用指尖轻轻掠过她散在枕上的发丝。

有时南辛会突然醒来,睡眼惺忪地冲他笑:"阿珩,城南王婆家的松子糖最好吃,裹着桂花蜜......"她声音软糯,像在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等我们逃出去,我带你尝尝。"

景珩不答,只是默默记下。

"还有东市的皮影戏,"她裹着被子坐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白蛇传》演得最好,小青偷仙草那段......"

说到一半突然噤声——院外传来巡逻的脚步声。景珩下意识捂住她的嘴,两人屏息听着铁甲碰撞声渐远。

掌心传来的触感,景珩触电般收手。黑暗中,南辛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你手上有茧子......"她突然凑近,"是练剑磨的吗?"

少女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景珩浑身僵首。他狼狈地退到屏风后,听见南辛在榻上笑成一团。

南辛裹着锦被,笑得在被褥间滚作一团。她从未见过景珩这般慌乱的模样——那个总是一脸冷峻的男人,竟被她一句话逼得躲到屏风后,连耳尖都红透了。

"阿珩,"她故意拖长音调,声音甜得像蜜,"你躲什么呀?我又不会吃了你。"

屏风后一片沉默,只有烛火将他的剪影投在纱帐上,修长挺拔,却又绷得极紧。

南辛眼珠一转,忽然拍了拍床榻:"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见屏风后仍无动静,她又补了句,"就当是赔罪,好不好?"

半晌,景珩才缓步走出,却不肯靠近床榻,只是抱臂倚在柱边,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南辛裹着被子往床里侧滚了滚,腾出大片位置:"话说洞庭龙女嫁错郎君,被欺负得眼泪都化成了珍珠......"她声音渐低,忽然抓住景珩的衣袖一拽,"你站着我怎么讲?"

猝不及防被拉得踉跄,景珩单手撑在床柱上才稳住身形。月光透过纱帐,照亮他泛红的耳尖。南辛得逞地偷笑,继续讲道:"书生柳毅路过洞庭湖......"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讲到"龙女化作凡间女子"时,脑袋己经开始一点一点。景珩正要起身,忽然被她攥住衣角。

"后来......"南辛困得口齿不清,却还固执地嘟囔,"她给柳毅......"

最后一个字化作绵长的呼吸。她歪倒的瞬间,景珩下意识伸手托住——少女温软的身子就这么跌进他怀里,发间蔷薇香扑面而来。

景珩浑身僵首。月光下,南辛的睡颜纯净如初雪,唇瓣还维持着讲故事时的微张。他喉结滚动,终是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平,扯过锦被时,指尖不小心擦过她的锁骨,顿时如遭雷击般缩回。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景珩望着自己颤抖的指尖,突然狠狠握拳。

——他本该是持刀人。

——如今却被刀光晃了眼。

窗外打更声远远传来,三更天了。景珩轻轻拂去南甜颊边散落的发丝,动作温柔得连自己都心惊。睡梦中的南辛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掌心,唇角扬起小小的弧度。

月光偏移,照见床榻下藏着的匕首,寒光凛冽如他初来那日。景珩沉默地看着兵器与少女,忽然扯过屏风上的外袍,轻轻盖住了那道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