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如退潮般向西倾泻,南府的朱漆廊柱渐渐沉入靛蓝的阴影里。新增的守卫像铁蒺藜般扎在每道月洞门前,铠甲摩擦声碾碎了暮色。景珩隐在梧桐树的阴影中,看着南辛闺房的窗棂——她趴在案几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半块没吃完的糕点,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窗纸上,纤细又孤单。
夜风掠过树梢,带来一丝凉意。景珩本该趁夜色离开,可脚步却像生了根,迟迟无法挪动。
忽然,窗内的身影猛地一颤。
南辛在梦中蜷缩起来,眉心紧蹙,呼吸变得急促。她无意识地摇头,唇间溢出几声破碎的呜咽:"不要......爹爹......别......"
景珩眸光一沉。
——她在做噩梦。
——梦到了南荀。
他指尖扣住树干,树皮粗糙的触感硌进皮肉,却压不住心头那股莫名的焦躁。理智告诉他应该离开,可身体却先一步动了——他借着夜色的掩护,翻过窗棂,无声地落入她的闺房。
屋内烛火摇曳,南辛仍被困在梦魇中,额角渗出细汗,指尖死死揪着衣襟,像是要挣脱什么无形的束缚。景珩站在她身侧,垂眸看着她的睡颜,胸口那股陌生的酸涩感又涌了上来。
他本该恨她的。恨她是南荀的女儿,恨她天真无知地活在仇人羽翼之下。可此刻,看着她被噩梦折磨的模样,他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发顶。
"别怕......"他声音极低,几乎是从喉间挤出的气音。
南辛似有所觉,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却仍未醒来。景珩犹豫片刻,终是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动作轻得像是怕惊碎一场幻梦。她发间淡淡的蔷薇香萦绕在他鼻尖,让他有一瞬的恍惚。
床榻边的纱帐被夜风拂动,景珩将她轻轻放下,正要抽身,南辛却突然攥住了他的衣袖。
"别走......"她迷迷糊糊地呢喃,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景珩僵在原地。
——她在留他?
——留一个连真实身份都不敢透露的骗子?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烛光中,南辛的呼吸渐渐平稳,可她的手仍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景珩垂眸,借着烛光看向她的睡颜。
——她信任他。
——可这份信任,终究会变成刺向她的刀。
他闭了闭眼,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将她的手塞回锦被中。可就在他转身欲走的刹那,南辛忽然睁开了眼睛。月光下,她的眸子清亮如星,哪有半分睡意?
"......阿珩?"她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的颤抖,"是你吗?"
景珩呼吸一滞。
——她醒了。
——她看见他了。
南辛撑着床榻缓缓坐起,月光透过纱帐,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仰头望着站在床边的景珩,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散一场梦:"是......糕点不合口味吗?"
她的指尖仍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像是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眼里的水雾在烛光下盈盈颤动,却又倔强地不肯落下。
"还是......"她咬了咬下唇,声音更低了,"你觉得我很烦?"
景珩喉结滚动,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想说不是,想告诉她那块栗粉糕让他想起了太多无法面对的过去,想解释他的逃离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因为......他不敢再骗她。
可他什么都不能说。
温暖的烛光流淌在两人之间。南辛死死攥着景珩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我不困。"她固执地摇头,眼皮却不受控制地往下坠。白日里强撑的镇定早己耗尽,此刻连声音都带着绵软的倦意,却仍强撑着不肯闭眼。
景珩垂眸看她,少女蜷缩在锦被里,像只固执的幼兽。月光描摹着她小巧的下巴,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在眼下晕开一片青灰——她分明己经困极了。
"你......会不会走?"她突然问,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景珩喉结滚动,没有回答。
南辛的手指又收紧几分,衣料在她掌心皱成一团。"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样......这样我就不困了。"
她的声音己经开始飘忽,却仍强打精神絮絮叨叨:"从前有只小狐狸,被人伤了腿......"
故事讲到一半,她的脑袋就开始一点一点,最终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景珩下意识伸手,她的额头便轻轻抵在了他掌心。温热的触感让他指尖微颤,少女清浅的呼吸拂过手腕,像羽毛扫过最敏感的伤口。
"......后来它遇到个傻姑娘......"南辛含混地嘟囔着,声音越来越小,"傻姑娘......把它带回家......"最后一个字消散在唇边,她终于沉沉睡去。可即便在梦中,她的手仍固执地抓着他的衣角,
景珩静静凝视她的睡颜,胸口翻涌着前所未有的烦躁。他该趁她睡着立刻离开,可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锁链禁锢,半步都挪不动。
——真是可笑。
——他蛰伏十年,机关算尽才潜入南府,如今竟被个小姑娘用一片衣角困住。
月光偏移,照亮床头那把匕首。那是他留给她的,刀柄上刻着七瓣梅——母妃生前最爱的花样。当初留下它,不过是为了让这傻姑娘更死心塌地地信任他。
可现在......
景珩的指尖悬在半空,微微发颤。他盯着南辛紧攥着自己衣角的手指——纤细、苍白,骨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
月光透过窗纱,落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惊醒。
"......放手。"
他在心底无声地说,指节缓缓收紧,扣住她的手腕。
——该走了。
——这本就是一场骗局。
可当他真正用力时,南辛在梦中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眉心蹙得更紧,仿佛连在睡梦中也感知到了他的决绝。景珩的手猛地僵住,像是被那声呜咽烫伤了似的。
窗外风声渐紧,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嘲笑他的优柔寡断。
——你还在犹豫什么?
——她不过是仇人的女儿,是你复仇路上的一枚棋子。
他闭了闭眼,终于狠下心,指节发力,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
南辛的指尖突然收紧,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景珩猛地抬眸——她醒了,眼底映着破碎的月光,"......还是要走?"她声音很轻,却像钝刀割在心头。
景珩的呼吸一滞,手腕被她攥得生疼。她的掌心滚烫,指尖却冰凉,两种极端的温度交织在一起,让他想起雪地里奄奄一息的自己——那时她也是这样,用火狐裘裹住他冻僵的身体。
南辛见他不答,手指微微发颤,却仍固执地不肯松开:"你说话啊......"她的声音染上哭腔,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脆弱。
可下一秒,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指尖猛地一僵,随即缓缓松开,整个人蜷缩起来,将脸埋进掌心:"对不起......我忘了你不会说话......"
她的肩膀轻轻颤抖,极力压抑着抽泣,可细碎的呜咽还是从指缝间漏了出来,月光透过纱帐,映在她单薄的背影上,显得那样无助。
景珩站在原地,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本己经下定决心离开——趁着夜色,趁着南府守卫换岗的间隙,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可她的哭声像一根细线,缠住他的脚步,让他寸步难行。
他闭了闭眼,终是坐回床榻边。
南辛猛地抬头,怔怔地望着他,泪水无声地顺着脸颊滚落,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你......"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不走了?"
景珩僵在原地,指尖微微蜷缩。他想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想用体温驱散她浑身的颤抖——可手臂刚抬起半寸,便停在了半空。
——他配吗?
——一个满心算计的复仇者,有什么资格拥抱她的眼泪?
悬在空中的手最终缓缓落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这个动作太过温柔,温柔得不像他。南辛的发丝柔软如绸,缠绕在他指间,像是无声的挽留。
他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南辛的眼泪落得更凶了。她忽然抓住他悬在身侧的手,将它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南辛的眼泪滚烫,一颗接一颗砸在他的掌心,像烧红的炭火,灼得他指尖发麻。
"我知道你不能说话......"她哽咽着,将他的手用力按在自己心口,单薄的寝衣下,那颗心脏正疯狂跳动——急促、慌乱、毫无章法,像只被箭矢惊飞的雀鸟,一下下撞击着他的掌心。
景珩的呼吸窒住了。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一个生命的存在——她的温度,她的战栗,她胸腔里那团鲜活的血肉,都在他掌下无所遁形。那心跳太烫了,烫得他指尖发颤,烫得他几乎要缩回手,可南辛却死死按着他,不让他逃。
"你感觉到了吗......"她仰起泪湿的脸,声音轻得像叹息,"这里......这里听得见。""
他该抽手的,该远离的,可身体却背叛了理智——指节无意识地蜷起,轻轻攥住了她的一缕发丝。
夜风穿堂而过,吹灭了最后一支残烛。黑暗中,南辛忽然扑进他怀里,额头抵着他紧绷的肩线,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我害怕......"她呜咽着,眼泪浸透了他的衣襟,"阿珩,我害怕......"
景珩的手悬在她颤抖的脊背上空,终究没能落下去。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明明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深渊。
——他多想抱紧她。
——可他终究,不配成为她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