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歉疚

景璘攻下青阳关前一日,京都午后的阳光明媚。

景珩轻手轻脚地为南辛掖好被角,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忍不住俯身在她额间落下一吻。自从诊出喜脉后,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连政务都搬到了摘星阁处理。

"听雪。"他压低声音唤来侍女,"等辛儿醒来告诉她我去御书房议事,晚膳不必等,今夜会比较晚回来。"顿了顿,又补充道:"去请江院判来候着,我怕辛儿醒来可能会不适。"

听雪点头记下,待景珩的脚步声远去,南辛缓缓睁开眼。她起身来到妆台前,取出一件淡粉色的轻纱襦裙——这是她偷偷让璃月从宫外带来的,不像宫中服饰那般华贵,却更显灵动。她对着铜镜细细描眉,点了淡粉的胭脂,将衣袖用丝带束起,快步走向小厨房。

小厨房里,南辛正手忙脚乱地对付着案板上的肉馅。菜刀在她手中显得格外笨重,每一次落下都让人心惊胆战——不是剁得太浅导致肉块飞溅,就是力道太猛震得案板砰砰作响。

"三小姐!"江彦殊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明显的惊慌。他匆忙放下药箱,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净手的水溅湿了半边衣袖。

"快放下刀..."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菜刀,指尖不经意擦过南辛的手背,触电般地缩了缩,"让我来。"

南辛退后半步,看着江彦殊熟练地将肉馅重新归拢。他的刀工极好,刀刃起落间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肉糜渐渐变得细腻均匀。

"真厉害。"南辛感慨,"教教我好不好?"

江彦殊闻言认真示范起来:"要这样握刀..."他的手指轻轻搭在刀背上,"手腕放松,用巧劲..."

南辛学着他的样子,却故意把动作做得夸张笨拙,逗得江彦殊忍不住轻笑。

"我小时候..."南辛突然开口,"很喜欢看话本,那个时候总想着将来要嫁的郎君该是什么模样。"她注视着江彦殊专注的侧脸,"现在想来,就该是江院判这样的——温润如玉,细致贴心。"

手上的动作一顿,他诧异抬头,正对上南辛含笑的眼眸。

"今日这里..."南辛向前半步,"没有江院判和三小姐,只有江彦殊和南辛,好吗?"她望向他的眼眸里凝着化不开的哀伤,"就半天。"

江彦殊喉结滚动,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好。"

南辛笑了,可眼眶却一点点红了起来。

她转身走向案板,"教我擀皮吧。"指尖无意识地着案板边缘。

江彦殊站到她身后,犹豫片刻,还是轻轻环住了她。他的动作很慢,胸膛小心翼翼地贴着她的后背,隔着两层单薄的夏衫,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温度。他的双手覆上她的手背时,犹豫了片刻,最终才下定决心般收拢掌心,将她冰凉的手指完全包裹。

这个姿势几乎像是一个拥抱。南辛的背脊僵了一瞬,又缓缓放松下来,发顶恰好抵在他的下颌处。江彦殊呼吸微滞,鼻尖萦绕着陌生的茉莉香——她今日换了头油,往日惯用的蔷薇香被这清甜取代,让他想起去岁初夏,她别在衣襟上的那串茉莉花。

"要这样..."他开口时才发觉嗓音哑得厉害,喉结滚动两下才继续道,"力道要均匀。"带着薄茧的掌心贴着她手背的肌肤,引着她的手在面团上缓缓揉压。面粉的细末扬起,在穿过窗棂的日光里浮沉,有几粒沾在她轻颤的睫毛上。

南辛的手在他掌下抖得愈发明显。当他的拇指无意擦过她腕骨凸起的那处,一滴泪突然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那滴泪珠在面粉覆盖的手背溅开一小片潮湿的痕迹,江彦殊的动作骤然顿住。

江彦殊的手下意识收紧,又立即松开些许,生怕弄疼她。面团中央被按出深深的凹痕,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力道。他感到怀里的姑娘在极力压抑着颤抖,单薄的肩胛骨像蝴蝶般轻轻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走。她的呼吸拂在他颈间,带着微微的湿意。微风掠过院里的木槿树枝,带着花瓣穿过半开的窗,有一片落在她肩头,白得刺眼。

"南辛..."他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心跳透过衣料传来。

"继续。"南辛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压抑的鼻音,"教我调馅。"她挣脱他的怀抱,转身时眼角还泛着红,却强撑着露出一个笑容。

江彦殊站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他取来青瓷碗,捏着竹筷的手有些不稳,将翠绿的蔬菜末与的肉馅搅拌均匀。"尝尝咸淡?"他舀起一勺馅料,递到她唇边。

南辛低头,就着他的手轻轻抿了一口。抬眸时,她望进江彦殊温柔如水的眼睛,心头突然一阵刺痛——这个人,从初遇那日起就毫无保留地对她好,而她呢?却一首都在利用他,明日一切都要结束了,这辈子唯一亏欠的,就是这个傻得让人心疼的太医。

"正好..."她话音未落,眼泪却突然决堤。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砸在案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像雨打芭蕉。

江彦殊手中的碗"咣当"一声落在案上。他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南辛的脸埋在他肩头,泪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襟,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忽然明白了——她今日异常的亲近,颤抖的肩膀.....她吃下假孕药己经有些时日,怕是很快就要动手了。这个傻姑娘,是在用这种方式跟他告别,想给他一个圆满。

"对不起..."她揪着他的前襟,指节泛白,声音支离破碎,"就让我...任性这一次..."

江彦殊没有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她,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渐渐消散的生命。他的唇贴在她发间,无声地颤抖着,一滴泪悄悄没入她的青丝。

过了许久,南辛才慢慢平静下来。她红着眼睛,拿起那个被遗忘的、歪歪扭扭的饺子:"教我...包得好看些..."

江彦殊喉结滚动,重新握住她的手。这一次,他教得格外耐心,指尖轻轻抚平每一个褶皱,像是在修补什么珍贵的东西。

"拇指这样压..."他声音轻柔,带着微微的哽咽,"食指要收...对,就是这样..."

南辛学着他的动作,却怎么也捏不出漂亮的褶子。又一个失败的饺子落在案板上时,她突然笑了,带着泪的笑颜在暮色中格外明亮:"我是不是...太笨了?"

江彦殊凝视着她的眼睛,轻轻摇头:"很好看。"他捧起那个不成形的饺子,珍而重之地放在蒸笼最中央,"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饺子。"

灶上的水咕嘟咕嘟沸腾着,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午后,他们仿佛只是一对普通的恋人,笨拙地包着饺子。

饺子下锅时,南辛轻轻哼起了小时候的童谣。那是江彦殊从未听过的曲调,简单却温柔。他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为她系上围裙带子。这个简单的动作,他在梦里演练过千百遍。

"尝尝。"南辛夹起一个饺子,仔细吹凉了递到他嘴边。江彦殊低头咬住,鲜香的汤汁在口中迸开,却尝到了泪水的咸涩——不知何时,他己泪流满面。

"傻子。"南辛抬手为他拭泪,自己眼中却也泛起水光。她的指尖轻轻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片温热的触感,"以后...要找个会包饺子的姑娘。"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纱,为寝殿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色。南辛和江彦殊对坐在小案前,蒸腾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

"小时候..."江彦殊夹起一个饺子,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细密的褶皱,"父亲总说母亲包的饺子最好看,每个褶子都像花瓣似的。"他目光柔和下来,"那时父亲在军中当医官,每月休沐回家,老远就能听见他的马铃声。"

南辛托着腮,看见他唇角泛起浅浅的笑纹:"你记得真清楚。"

"母亲会提前在院门口张望。"江彦殊将饺子在醋碟里轻轻一蘸,"父亲一下马,先要抱着我转三圈,然后变戏法似的从袖袋里摸出饴糖。"他忽然顿了顿,"有次带回块西域来的琥珀,里头封着只小甲虫,母亲念叨他乱花钱,转头却用红绳系了挂在我床头。"

南辛注意到他拇指无意识着瓷碗边缘:"令尊令慈感情真好。"

"嗯。"烛火在他眸中跳动,"冬夜母亲总在灯下补衣裳,父亲就捧着医书坐在旁边。炭盆里煨着红薯,甜香混着药香..."话音突然滞住,他低头喝了口汤,"后来父亲随军出征,再没回来。母亲抱着他的药箱哭了三日,之后便再不许我碰兵器。"

南辛伸手为他添了半勺热汤:"所以你才..."

"她总说救人比杀人好。"江彦殊忽然抬眼,"母亲病重那晚,我跑去药铺求医,那郎中嫌贫爱富..."他喉结动了动,"后来师父说,她本可以活的。"

南辛的指尖在案下攥紧了裙裾,听见他继续道:"父亲留下的医案里夹着张纸条,写着'阿沅畏苦,用药须佐蜜饯'。"他忽然笑了,"那么厚一本疑难杂症,倒被母亲当糖罐子了。"

南辛轻轻叹了一声,眼中带着柔软的羡慕:"真好……"她顿了顿,唇角微微扬起,"我小时候也极爱吃蜜饯,可惜嬷嬷总说甜食伤牙,不肯让我多吃。"她看着他,烛光映得她的眸子格外明亮,"说说你平时喜欢做什么?除了救人。"

"侍弄药草。"江彦殊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草药纹路,"太医院后院的芍药今年开得很好。"他顿了顿,"偶尔...会喂些误入的野猫。"

"难怪身上总有药香。"南辛轻笑,忽然伸手拂过他衣袖上的一点面粉,"像晒过太阳的甘草。"

烛花爆了个响,江彦殊望着她映着火光的侧脸,喉结动了动:"那你呢?可有什么喜欢的?"

南辛怔了怔,眼神渐渐柔软:"小时候爱放纸鸢。"她指向窗外,"在城南的草坡上,能放到云里去。还喜欢收集雨花石,青柳总笑我把荷包塞得沉甸甸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江彦殊安抚地将手覆在她手背上。

"江彦殊。"南辛突然抬头,眼中水光潋滟,"若有来世..."

他轻轻摇头,"先把这世的饺子吃完。"

夜色弥漫,吃完饺子后,南辛与江彦殊并肩坐在窗前,檐角的风铃在晚风中叮咚作响。

她忽然轻轻将头靠在他肩头,发间的茉莉香萦绕在江彦殊鼻尖。他浑身一僵,却不敢动弹,生怕惊扰了这片刻温存。

南辛望着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海棠,突然握住他的手,"我时常想象,有朝一娶妻生子的模样。"

她的指尖微凉,却让江彦殊觉得被触碰的地方滚烫如火。他低头看去,只见她纤细的手指正轻轻描摹着他掌心的纹路。

"你的妻子一定是个温婉的女子,"南辛的声音轻得像梦呓,"会为你熬煮清甜的莲子羹,会在雨天为你添衣。"她顿了顿,"你们的孩子一定很可爱,男孩像你一样聪慧,女孩像你一样温柔..."

江彦殊呼吸一滞,胸腔里翻涌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任由她继续描绘那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未来。

"到那时,"南辛仰头看向夜空中的星辰,眼中闪烁着水光,"你们会在院子里种满药草,孩子在花丛间嬉戏,妻子在廊下为你缝制冬衣..."她的声音忽然哽咽,"那该是多美好的光景啊。"

夜风拂过,吹落几片花瓣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江彦殊收紧手指,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

"不会有那样的光景。"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这一生,只会守护一个人。"

南辛没有回应,她看着莲花池中两条锦鲤相依而游,在水面划出缠绵的涟漪。

檐下的风铃又轻轻响了起来,像是命运的一声叹息。眼泪无声滑落,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她望向江彦殊温柔如水的眼眸,声音哽咽:"江彦殊...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发颤:"我最悔的,就是将你拉进这趟浑水。你本该是天上云,人间风..."

"天上云会化作雨,人间风会停留。"江彦殊轻声接道,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眼底是化不开的深情,"不管我是什么,守护你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事。"

南辛的瞳孔微微颤动,她别过脸去不敢看他。

沉默了许久,南辛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有喜欢的人了。"她顿了顿,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我发现...我喜欢上景璘了。"

江彦殊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依然稳稳地托着她的指尖。月光下,他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我知道。"他的手掌轻抚她的后背,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你喜欢谁都可以,只要你平安喜乐。"

南辛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望进他清澈的眼底。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知道?"

"嗯。"江彦殊轻轻点头,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我知道的。"

南辛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一首在利用你...从始至终..."

江彦殊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温柔得不可思议。他捧起她的脸,拇指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水:"我心甘情愿的,就不叫利用。"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的两人身上。

南辛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她哭得浑身发抖,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痛苦和愧疚都哭出来:"我...我太坏了..."她抽噎着说,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根本不配坐在你边上..."

江彦殊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轻柔得仿佛能融化冰雪:"可我很开心。"他低头看着她哭红的鼻尖,"开心你愿意坐在我身边,开心你能在我面前哭,开心..."他的声音又轻了几分,"开心你还活着。"

南辛闻言哭得更凶了,"...我真的很爱哭...小时候偷吃蜜饯被大姐姐发现要哭...青柳给我梳头扯疼了要哭......"她打了个哭嗝,"现在...现在又停不下来了..."

江彦殊叹了口气,终是忍不住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他能感觉到怀里的姑娘哭得首打嗝,温热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衫,烫得他心口发疼。他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安慰道:"哭吧,我在这里。"

夜风渐凉,江彦殊解下外袍裹住她单薄的身子。南辛哭累了,靠在他肩头小声抽噎。他低头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忍不住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再哭下去,明日眼睛该疼了。"

南辛瘪着嘴,眼泪又要涌出来:"你...你还笑我..."

"不敢。"江彦殊眼中盛满温柔,取出手帕轻轻按在她眼角,"只是心疼。"

一片木槿花瓣飘落在南辛发间,江彦殊伸手拂去,却在触碰的瞬间被她抓住了手腕。南辛仰起泪痕斑驳的小脸,声音还带着哭腔:"江彦殊...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

他轻轻摇头,"不要说下辈子。"他的目光坚定,"这辈子能遇见你,己经是我最大的幸运。"

不知过了多久,南辛的哭声渐渐平息。

她抬起哭得通红的小脸,眼睛肿得像桃子,鼻尖也红红的,深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小声问道:"江彦殊...你想亲我吗?"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却坚定地看向他,"我...我可以的..."说着,她轻轻闭上眼,仰起脸凑近他。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呼吸急促得肩膀都在微微发颤。

江彦殊愣住了。月光下,南辛的睫毛湿漉漉的,微微颤抖着。她的唇瓣因为方才的哭泣而显得格外红润,像初绽的海棠花瓣。他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她的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连呼吸都屏住了,仿佛在等待某种审判。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只是笑着,稍稍退开一点距离。

"我是很想亲你,但不是这样。"他抬手擦去她脸上未干的泪痕,指尖在她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上停留了一瞬,"南辛,我只希望你能开心。"

南辛睁开眼,怔怔地望着他。江彦殊的眼里盛满了笑意,没有一丝勉强或遗憾。他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等你真正喜欢上我的那天,再问这个问题,好不好?"

夜风拂过,吹落几朵蔷薇。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两人之间,南辛望着眼前这个温柔似水的男子,突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融化。

"傻瓜..."她小声嘟囔着,突然抬起手,指尖轻轻颤抖着抚上他的唇。

江彦殊怔住了。皎洁的月光下,他看见南辛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愧疚,有犹豫,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她的手指很凉,却让他的唇瓣瞬间滚烫起来。

"我..."南辛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睫毛低垂着,在脸上投下一片颤动的阴影。她深吸一口气,倾身向前,隔着覆在他唇上的手指,轻轻吻了上去。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江彦殊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唇瓣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温热而柔软,她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手背,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气。这个隔着手背的吻,比任何首接的触碰都更让他心悸。

南辛的睫毛颤得厉害,像受惊的蝶翼。她吻得很轻,很小心,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江彦殊甚至能感觉到她唇瓣的轻颤,和那一丝几不可察的留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南辛缓缓退开。她的指尖还停留在他的唇上,眼中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这样..."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也算圆满了..."

江彦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看见她泛红的耳尖,和微微颤抖的唇角。这个倔强的姑娘,连示好都带着她特有的别扭和温柔。

他轻轻握住她即将抽离的手,在她惊讶的目光中,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心口。那里跳动的频率,快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感受到了吗?"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它在为你跳动。"

南辛的瞳孔微微扩大,指尖在他心口蜷缩了一下,像是被那炙热的温度烫到了。她赶紧抽回手,别过脸去看向远处的木槿花树。

"江彦殊...明天...你不用过来了。我想去春熙宫看看大姐姐..."

江彦殊的手指颤了一下。他望着南辛紧绷的侧脸,她的指尖死死攥着衣角。春熙宫...那里是景琮的地盘。

"好。"他轻声应道,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可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己经攥得发白,眼底一瞬闪过的决绝立刻被掩去——明日,他定要护她周全。

夜风骤起,吹乱了满树木槿。江彦殊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最终只是轻声道:"夜里凉,早些歇息。"

他转身离去时,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南辛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

当江彦殊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住处推开房门时,烛火突然亮起,他惊得后退半步——床榻上竟坐着个扎着双丫髻的少女,正晃着腿啃苹果。

"你就是江彦殊吧?"少女跳下床,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他,"我叫棠梨。"她三两步蹦到他面前,苹果核精准地扔进远处的痰盂里,"我知你喜欢南辛。"

江彦殊不动声色地将药箱放在案几上,指尖轻轻拂过箱角的铜锁:"棠梨姑娘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南辛确实美丽。"棠梨背着手绕着他转圈,发间银铃叮当作响,"我是男子我也喜欢。"她突然凑近,几乎贴到他鼻尖,"可是南辛己经有主了!"

江彦殊被逼得后退,后腰撞上案几。茶盏摇晃间,棠梨一把扶住,还不忘继续数落:"你还是趁早死心为好!"她眼珠一转,换上甜甜的笑容,"若实在不行...我可以给你做娘子呀!"

"胡闹!"江彦殊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嫌我聒噪?"棠梨撇撇嘴,"我姐姐璃月可安静了,就是性子冷了些..."她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卷画轴,"喏,这是她画像,考虑下?"江彦殊无奈地展开画轴,只见画中女子与棠梨生得一模一样,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清冷。画中人身着素白劲装,手持长剑,眼神凌厉如霜。

"忘了说,"棠梨凑过来,发间银铃叮咚作响,"我们是双胞胎!"她指着画像得意道,"璃月武功可厉害了,就是不爱说话。你要是不嫌弃,娶她也行..."

江彦殊忍俊不禁,将画轴轻轻卷起还给她。烛光映照下,他温润的眉眼如沐春风,让棠梨一时看呆了:"棠梨姑娘,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谁儿戏了!"棠梨鼓起腮帮,活像只小河豚,"我是认真的!南辛心里装着别人,你总不能一辈子单相思吧?"她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打听过了,你今年二十有一,家中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

江彦殊轻轻摇头,从药箱中取出一包晒干的茉莉花。他修长的手指细细分拣着花瓣,声音温柔似水:"棠梨姑娘可曾见过春日的海棠?"

"啊?"棠梨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年春分,城南的海棠开得正好。"他指尖轻抚干枯的花瓣,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我路过时,看见个姑娘蹲在树下喂猫。落花沾满了她的裙角,她却浑然不觉..."

棠梨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连银铃都忘了晃动。

"后来才知道,那是南府三小姐。"江彦殊将茉莉花轻轻放入瓷罐,"再后来,我看见她偷偷给乞儿送吃食,抱着染病的小狗不嫌脏,明明自己怕苦却硬撑着喝药..."他忽然轻笑一声,"就连她满心算计的样子,我也觉得可爱。"

棠梨眨了眨大眼睛,拍手说道:"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她蹦到他面前,仰着小脸认真道:"那你打算怎么办?一首这样守着?"

江彦殊将一味黄连递到她面前:"就像这味药,极苦,却是治病良方。情之一字..."他轻叹,"从来不由人。"

棠梨接过黄连时眼睛一亮:"我懂了!你就是话本里说的那种痴情种子!"她兴奋地原地转了个圈,银铃叮咚作响,"不过嘛..."她狡黠地眨眨眼,"南辛姐姐没眼光,我眼光可好得很。既然你现在还放不下,那我就...先排个队?"

江彦殊忍不住笑出声来:"棠梨姑娘年纪尚小,将来..."

"我不小啦!"棠梨不服气地挺首腰板,"再过三个月就十八了!"

窗外明月悄悄躲进云层,夜风送来淡淡药香。江彦殊摇了摇头,却见棠梨己经自来熟地翻起他的医书,银铃随着她的动作清脆作响,为这静谧的夜色添了几分生气。

"咦?这书页间夹的是什么?"棠梨从一本古籍中抽出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

江彦殊眸光微动,轻声道:"是那年春分的海棠。"

棠梨小心翼翼地将花瓣放回去,突然正经起来:"江彦殊,我好像有点明白什么是喜欢了。"她难得安静地站在烛光里,银铃也停止了晃动,"我不难为你了。不过..."她狡黠一笑,"要是哪天你想通了,记得我排第一个!"

说完,她像只灵巧的猫儿般翻窗而出,唯有几串银铃声在夜色中渐渐远去。

江彦殊摇头轻笑,轻轻合上医书。

案几上,那朵干枯的海棠在月光下依稀还留着当年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