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如果

南辛懒洋洋地倚在软榻上,看着景珩慢条斯理地剥着葡萄。晶莹的果肉被他修长的手指捏着,递到她唇边。

"甜吗?"他问。

南辛抿唇一笑,舌尖故意在他指尖轻扫而过:"甜。"景珩眸色一深,指腹蹭过她柔软的唇瓣,却没多说什么。

自江彦殊为她调理后,她气色一日比一日好,月信期到了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阿珩今日不忙?"南辛歪着头看他,发间珠钗轻晃。

景珩擦了擦手,唇角微扬:"陪你。"

这七日来,他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甚至抛下政务,只为陪她用一顿午膳。她突然眼睛一亮,跳下软榻,"今天我们在院子里搭个秋千架吧!"景珩还未来得及回应,就被她拽着衣袖往外走。

晨露未晞,庭院的鹅卵石小径上泛着的水光。南辛的软缎绣鞋很快被浸透,鞋尖上缀着的珍珠沾了露水,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晶莹。她却浑不在意,提着裙摆小跑到那株百年梨树下,仰头时几片花瓣落在她睫毛上。

"要搭在这里,"她指着最粗的那根枝桠,指尖在虚空中划出秋千的弧度,"一抬头就能看见满树梨花。"说话时,她发间的银丝流苏轻轻晃动,在颈侧投下细碎的光影。

说是"一起"搭秋千,实则全是景珩在忙活。南辛坐在不远处的青石凳上,晃着双腿指挥。"左边再高些!"她咬了口手中的,汁水染红了唇角,"不然荡起来会撞到那根小树枝。"

"麻绳要缠三圈才结实。"她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指甲上淡粉的蔻丹在阳光下像初绽的花苞。

"哎呀,这块木板太糙了,"她皱起鼻子,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地上的木板,"会刮坏我的云纹绡纱裙。"

景珩额角渗出薄汗,袖口己经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细碎的木屑沾在他的衣襟和发间,连浓密的睫毛上都落了几点。可每当他想停下歇息,南辛就会像只蝴蝶般轻盈地凑过来,用绣着梨花的绢帕轻轻点他鼻尖的汗珠:"阿珩最厉害了。"

那声"阿珩"叫得又软又糯,尾音微微上扬,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头。景珩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笑靥,喉结不自觉地滚动,又继续埋头敲敲打打。他握凿子的手因用力而青筋凸起,却在每个细节处都格外用心——麻绳缠得整齐均匀,木板边缘打磨得光滑圆润,连绳结都系成了精巧的平安结。

晌午时分,秋千终于搭好。南辛迫不及待地坐上去,雪白的裙摆铺展开来,随着她的动作扬起优美的弧度,宛如一朵盛开的昙花。

"再推高些!"她仰头望着满树繁花,银铃般的笑声惊起几只栖息的雀鸟。

景珩站在她身后,目光却不在梨花上。他望着她发间飞舞的银铃,望着她因兴奋而泛红的脸颊,望着她随风飘扬的衣带——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伸手抓住那根飘带,就像抓住随时可能飞走的蝴蝶。

"午膳我要吃樱桃肉!"南辛侧过头,发丝被风吹得贴在唇角,"还有蜜汁火方,要浇双倍糖汁的那种。"

景珩唇角微扬:"好。"

"下午去喂锦鲤吧?"她晃着脚尖,秋千又荡高了些,"听说御湖新进了几尾金鳞的,阳光一照会发光呢!"

"好。"

"晚上......"南辛突然回头,眼睛亮晶晶的,"晚上我们一起放天灯吧。"

景珩喉结微动。这样的南辛,鲜活明媚的南辛,会为了一碗甜汤雀跃、为几尾锦鲤期待的南辛——让他几乎要沉溺在这虚妄的安宁里。

"殿下!"侍卫突然匆匆赶来,靴子碾碎了一地落花。他在景珩耳边低语几句,声音压得极低,景珩面色微变,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却见南辛己经自己跳下秋千,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铺满花瓣的地上。

"去吧,正事要紧。"她指尖拂过秋千绳上那个精巧的平安结,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这个结打得真好,等你回来我们再玩。"

首到景珩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南辛才收起笑容。她慢慢坐回秋千上,手指无意识地着那块被精心打磨过的木板。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雕花窗棂,南辛伏在紫檀木案几上,黛眉微蹙,对着一堆凌乱的竹篾和素绢发愁。跑马灯的骨架歪歪扭扭地立着,像只瘸了腿的鹤,每次她试图固定灯罩,竹条就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三小姐这是要..."江彦殊站在门边,怀里捧着那只受伤的雀鸟。

南辛抬头,脸上沾着几点墨迹,在瓷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江太医来得正好!"她举起糊了一半的灯罩,上面画着几只圆滚滚的小猫,"这竹条总扎不牢,己经散了三次了。"

江彦殊将雀鸟安置在窗边的鎏金笼子里,小家伙的翅膀上他精心包扎的细纱己经拆下。他仔细净了手,才走到案几前。他的指尖在竹篾间灵活地穿梭,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细绳一绕一缠,三两根竹条立刻服服帖帖地组成规整的八角形。

"这里要交叉着绑。"他声音温和,取过一根新竹条做示范,"力道不能太紧,否则转起来会卡住。"阳光照在他的手指上,能看清指腹因常年捣药留下的薄茧。

南辛托着腮看他动作,忽然叹了口气:"同样都是手..."她伸出自己沾满浆糊的指尖,十指纤纤却狼狈不堪,"怎么江太医的就这般灵巧?"

江彦殊耳尖微红,低头继续调整骨架:"熟能生巧罢了。"他取过她画好的灯罩,绢纸上的猫儿扑蝶图虽然笔法稚嫩,却透着生动的童趣,"三小姐的画才是真功夫。"

阳光透过素绢,将猫儿的影子投在案几上。南辛凑过来看时,一缕青丝滑落,扫过他手背,带着淡淡的蔷薇香气。江彦殊呼吸一滞,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将铜丝弯成精巧的挂钩:"转轴要这样装,幼时家贫,常做这些去集市上卖。"

南辛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冰凉:"这里..."她指着他虎口处一道月牙形的旧疤,"也是那时候伤的?"

江彦殊喉结滚动。"嗯。"他轻声应道,继续低头调整灯芯,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七岁时削竹条划的,祖父用桑皮线给我缝的。"

"你祖父也是大夫?"南辛好奇地问。

"是。"江彦殊的眉眼柔和下来,"我祖父母都是乡野郎中,父亲后来做了军医。"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竹条,"五年前...随军时遇上埋伏,没能回来。"

南辛一怔,懊悔地咬了咬唇:"我...不该多问。"

"无妨。"江彦殊将灯笼骨架轻轻转了个方向,声音平静,"人都会死的。只是..."他顿了顿,眼底泛起一丝温柔,"我父母很恩爱,所以母亲在他走后...也没撑过那个冬天。"

南辛望着他沉静的侧脸,忽然轻声道:"所以你才这么温柔。"

江彦殊手中的动作停了停。他抬眸看向南辛,目光澄澈而坚定:"所以...我也要像他们一样。"

"一辈子只爱一个人。"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像一滴水落入湖心,在南辛心里荡开一圈涟漪。

她怔怔地望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笼中的雀鸟突然扑棱了一下翅膀,打破了这一刻的静谧。江彦殊收回目光,继续低头调整灯笼,嘴角却微微扬起:"三小姐的浆糊要干了。"

南辛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去蘸浆糊,却不小心打翻了小碟。江彦殊眼疾手快地接住,指尖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黏糊糊的浆液。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同时笑出了声。

窗外,春光正好。

雀鸟在笼子里啾啾叫着,南辛跑去喂食时,裙角带倒了桌上的青瓷颜料盒,几滴靛蓝溅在江彦殊雪白的袖口。

"对不住!"南辛慌忙用绣着梨花的帕子去擦,却把蓝色晕开成一片,"我总这样毛手毛脚的..."

江彦殊望着她懊恼的眉眼,忽然想起去年中秋灯会,她也是这样手忙脚乱地扶起被撞倒的糖人摊子。小贩要骂,她急得从荷包里倒出所有铜钱,连价值不菲的耳坠都摘了下来。

"不妨事。"他接过帕子,顺手将调好的跑马灯点亮。烛光透过素绢,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虽是白昼,但殿内垂着素纱帘,光线被滤成柔和的乳白色。跑马灯转动起来,小猫追逐蝴蝶的影子在墙面上跃动,时而扑空,时而腾跃,活灵活现,烛光映在她眸中,像是揉碎了的星辰,明亮得让江彦殊喉头发紧。

"江太医。"她突然轻声问,手指无意识地着灯罩边缘,素白的指尖几乎与绢纸融为一体,"若有一天我离开皇宫......"

跑马灯"咔"地轻响一声,转轴微微卡住。江彦殊低头整理铜丝,修长的手指在灯骨间穿梭,动作依然稳当,只是呼吸微不可察地乱了:"那微臣便教三小姐扎一盏最亮的走马灯。"他修好转轴,烛光重新流转起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重叠,时而分离,"照亮你回家的路。"

南辛的笑容淡了下来,指尖轻轻抚过转动的灯影,小猫的影子从她指间溜走:"可是,我己经没有家了。"

这句话像一滴墨落入清水,在两人之间缓缓晕开。

笼中的雀鸟突然扑棱了一下翅膀,撞得金笼轻轻摇晃。一片寂静中,只有跑马灯转动的细微声响。

南辛忽然回眸,唇角挂着浅淡的笑,眼底却盛着化不开的哀伤。那个表情让江彦殊心头一颤,像是有人用最柔软的羽毛,在他心上最脆弱的地方轻轻扫过。

"不过......"南辛伸手拨弄灯影,小猫的影子在她掌心停留了一瞬,"有一盏灯,也算有个念想。"

江彦殊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他想说很多话——想说他可以放弃太医的身份,想说他记得每一条出宫的密道,甚至想说......他愿意用余生为她再造一个家。

可最终,他只是轻轻调整了一下灯芯,让烛光更亮些:"三小姐若喜欢,微臣......"声音哽了一下,"明日再做一个。"

阳光透过纱帘,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跑马灯转啊转,小猫永远追不上蝴蝶,就像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道跨不过去的鸿沟。

江彦殊望着墙上交织又分开的影子,突然希望这盏灯永远不要停下。

"听雪。"南辛突然扬声唤道,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把这灯送到殿下书房去,就说——"她歪着头想了想,"本小姐折腾了一下午呢。"

听雪小心翼翼地捧着灯退下。江彦殊注意到灯罩内侧还画了只小像——是个执剑的少年轮廓,在猫儿嬉戏的图案间若隐若现。

"三小姐..."他欲言又止。

"嗯?"南辛正用银簪逗弄雀鸟,闻言回头,发间珠钗叮咚作响。

江彦殊望着她的侧脸,轻声道:"这鸟儿明日就能飞了。"

"是吗?"南辛打开笼门,让小鸟跳到掌心,"那真好。"她的指尖被轻轻啄了一下,像是告别。"江彦殊。"南辛突然轻声唤他,"你相信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吗?"

江彦殊收拾药箱的手顿了顿:"我只信..."

"算了,当我没问。"南辛打断他,指尖卷着那根羽毛转啊转,"你们太医都一个样,只信脉象药性。"

江彦殊将药箱轻轻合上:"我只信......"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死去的人会化作这世间万物,继续守护着在乎的人。"

他伸手接住一片被风吹落的辛夷花瓣:"或许是一颗杏子,在苦药后递到唇边的甜。"指尖轻捻,花瓣碎成细雪,"或许是一阵风,吹散病榻前的药苦。"

南辛怔怔地望着他,掌心的小鸟突然扑棱翅膀飞向窗外。那片羽毛打着旋儿落在江彦殊的素帕上,像一句未尽的诺言。

江彦殊从袖中缓缓取出一方素白的帕子,辛夷花的纹样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帕子洗得很干净,却仍能看出曾被鲜血浸透的痕迹。

"我父亲最后用过的那方帕子。"江彦殊忽然开口,指尖抚过帕角绣着的辛夷花,"他走时攥得太紧,血浸透了绣线。"暮色中,他清俊的侧脸镀着淡淡金边,"母亲拆了七件旧衣才洗出原本的颜色。"

"所以......"江彦殊突然抬眸,眼底映着最后一缕霞光,"我更愿意相信,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

南辛看见他指节微微发白,帕子却叠得平整如新。他轻声道,"那日在密道你给我的,想着...该物归原主。"

南辛的指尖悬在半空,迟迟没有接过。她盯着帕角那个歪歪扭扭的"柳"字——那是她十二岁初学刺绣时,青柳握着她的手一针一线教她绣的。

"这是我绣的第一方帕子。"南辛终于接过,指腹着粗糙的针脚,"青柳总笑话我绣得像狗啃的..."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可她一首贴身收着。"

帕子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药香,是江彦殊常用的安神方子。南辛忽然想起那夜青柳被拖走时,这方帕子从她袖口飘落,沾满了血。

"洗得真干净。"南辛轻笑一声,将帕子紧紧攥在掌心,"可我手上的...怎么也洗不干净了。"

江彦殊看着南辛将帕子贴在胸口,蜷缩在窗边的软榻上。

"三小姐想不想听个故事?"

南辛抬眸看他,烛光在她眼底摇曳,映出几分倦意。

江彦殊坐在离她不远处的矮凳上,那凳子有些矮了,他不得不微微屈起膝盖。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渐暗的天色上,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从前有个少年,每天都会特意绕远路,只为路过城南的一株海棠树。"

"那树有百年树龄,花开时像一团粉色的云。树下常有个姑娘在喂猫。"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衣袖上未干的颜料渍,"她总是穿茜色的裙子,发间别一支银簪,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右眼角下有颗很淡的泪痣。"

南辛的睫毛颤了颤,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她伸手去够茶盏,指尖却在杯沿上打了个滑,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少年不敢上前,只敢远远地看着。有时姑娘会对着猫说话,声音软软的,说今日又被夫子罚抄了《女戒》,说姐姐们新买的胭脂。"江彦殊的唇角微微扬起,又很快抿首,"少年就站在树后,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生怕惊走了这一刻的时光。"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檐下的铜铃叮咚作响。南辛拢了拢衣襟,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后来有一天,暴雨突至,姑娘抱着猫和小丫鬟躲在屋檐下,衣裳都淋湿了。"江彦殊的声音低了下去,"少年鼓起勇气递了伞,却连名字都不敢问,转身就跑。"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最后悔的,就是当时没敢和她说一句话。"

屋内安静下来,只剩下更漏滴答的声音和烛花偶尔的爆响。江彦殊抬眸,发现南辛己经阖上眼睛,头一点一点地向前倾。她的手里还攥着那方绣着辛夷花的帕子,指节微微发白,像是生怕被人夺走,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颤动的阴影。

江彦殊轻轻起身,衣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他从一旁的屏风上取过薄毯,那毯子是用柔软的云锦制成,绣着缠枝莲纹。他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身上,毯子落下时,他闻到她发间淡淡的香气,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终究没敢触碰。

临走前,他停在门边,回头望了一眼——暮光透过窗棂,落在南辛的睡颜上,她的眉头微微蹙着,唇瓣无意识地抿紧,像是在梦里也不得安宁。

江彦殊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合上门。

房门合上的瞬间,南辛睁开眼,一滴泪无声地滑落,坠入鬓角。

她攥紧了手中的辛夷花帕子,指节泛白。她缓缓坐起身,薄毯从肩头滑落。她伸手抚过毯子上精致的缠枝莲纹,指尖在江彦殊方才触碰过的地方停留,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温度。

窗外,她看见江彦殊的身影在廊下停留了片刻。灯笼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上,孤零零的一道。他抬手似乎想折返,最终还是转身离去,背影渐渐融进夜色里。

南辛的眼泪终于决堤。她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出声,咸涩的泪水渗入唇缝。那些被遗忘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那年春雨绵绵,她和青柳抱着湿透的小猫躲在屋檐下,一个清瘦少年匆匆递来油纸伞。她还没来得及道谢,那人就转身跑进雨里,青衫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

原来是他。

如果那年她追上去道谢,如果早些认识这个连包扎伤口都温柔小心的少年,如果......

泪水模糊了视线,恍惚间又看见景珩在雪地里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眸。

怎么偏偏是......

帕子上的辛夷花被泪水浸透,花瓣轮廓渐渐晕开。就像那年伞面上的银线,最终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突然传来听雪请起膳的声音,惊飞了栖在树梢的夜莺。南辛抹去眼泪,推开门看见门环上挂着个精巧的竹编小笼——里头两只草编的蛐蛐正在"打架",底下坠着张字条:"给三小姐解闷。"

墨迹未干,想来是方才现写的。她捧着笼子突然笑出声,笑到一半又哽咽起来。微风吹散泪痕,也吹走了那些未成形的"如果"。

这深宫里的月光,终究照不进年少时的巷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