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碧纱窗漫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南辛蜷在软榻上睡得正熟,火狐裘半搭在腰间,衬得她露出的手腕愈发纤细雪白。梦里她正抱着一团毛茸茸的温暖,小兔子红宝石般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她。忽然那眼睛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墨色,兔子身形抽长,化作一个浑身冰冷的男子——
"啊!"
南辛猛地睁眼,额间沁出细汗。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她缓了缓神,转头看向床榻。晨光中,男子安静地躺着,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仿佛从未有过那锐利如鹰的眼神。
"小姐!小姐!"青柳的声音伴着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珠帘被撞得哗啦作响。
南辛慌忙起身,火狐裘滑落在地。她下意识挡在床前,手指抵在唇边:"嘘——"
青柳急得眼眶发红,也顾不得礼数,凑到她耳边道:"西皇子到府上了!相爷让您即刻梳妆,去花园陪殿下说话。"
南辛一怔,还没完全清醒的脑袋有些发懵:“西皇子?”
床榻上,看似昏迷的男子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老西景璘?
他在心里冷笑。南荀这老狐狸,当真是物尽其用。大女儿送进宫固宠,二女儿拴住老三,现在连这颗最珍贵的棋子也要摆上棋局。
南辛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小声道:“我还没洗漱呢……”
“奴婢己经备好热水了!”青柳拉着她往外走,“西皇子带了好多礼物来,听说还特意给您带了一只雪白的兔子呢!”
南辛眼睛一亮:“兔子?”她匆匆回头看了眼床榻上的男子,犹豫片刻,还是跟着青柳离开了。
"小姐快些,西皇子己在花厅候了半个时辰了。"青柳捧着缠枝牡丹铜镜,镜中映出南辛睡眼惺忪的模样。她昨夜守在偏厢,眼下还泛着淡淡的青。
几个丫鬟捧着鎏金缠丝沐盆进来,温热的水面飘着新鲜摘下的白梅。南辛将脸埋进水中,冰凉的花瓣贴在肌肤上,总算清醒几分。
"用那盒西域蔷薇露。"南辛指着妆台上的琉璃瓶,那是去年父亲从波斯商人那得的稀罕物。青柳会意,将淡粉色的花露滴在象牙梳上,梳齿划过如瀑青丝时,整个内室都漫开甜而不腻的香气。
铜镜前,南辛抿了抿胭脂纸。这是大姐南柔从宫里捎来的"醉芙蓉",朱色里掺着金粉,衬得她菱唇娇艳欲滴。正要簪上惯常戴的珍珠步摇,忽见妆匣底层躺着支从未见过的金丝嵌红宝蝴蝶簪——翅膀薄如蝉翼,稍一动便颤巍巍摇晃。
"这是......"
"相爷今早命人送来的。"青柳压低声音,"说让小姐务必戴着见客。"
南辛指尖一顿。父亲从不插手她穿戴,今日这般特意......她望着镜中盛装的自己,忽然觉得这张熟悉的脸有些陌生。
西皇子景璘一袭月白云纹锦袍立于梅树下,玉带钩上悬着枚羊脂白玉佩,通体温润无瑕,在雪光中泛着莹莹微光。他生得俊俏,剑眉斜飞,一双含情凤眼微微上挑,眼尾天生自带一抹薄红,不笑时也似噙着三分风流意。
寒风掠过梅枝,吹动他腰间蹀躞带上悬着的金丝香囊,溢出缕缕沉水香。那修长手指正把玩着一支新折的红梅,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节分明如竹——正是这双手,曾在御前执笔写就无数锦绣文章,也在暗处沾过不少人的血。
见南辛走近,他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露出个温润如玉的笑。额前几缕碎发被风吹乱,倒显出几分少年意气。唯有细看才能发现,他束发的玉冠内侧刻着道暗纹——竟是条吐信的蛇。听见环佩叮当,转身时眼底闪过惊艳。
南辛今日着了茜色织金马面裙,外罩月白妆花纱衫。那支蝴蝶簪随着她的步伐振翅欲飞,红宝石映着雪光,在她发间洒下细碎红影。偏她眼神纯净如初生小鹿,艳色与天真奇异地糅合,叫人移不开眼。
"三小姐。"景璘微微欠身行礼,宽大的袖袍随动作垂落,露出腕间一串泛着幽光的黑曜石手串。他手腕轻转,一个精巧的鎏金球便从袖中滑出,在掌心滴溜溜打着转。
"这是天竺传来的魔术匣,"他指尖抚过球面上繁复的波斯纹路,"据说能凭空变出花来。"
南辛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只见景璘修长的手指在球体某处轻轻一按,鎏金球突然发出"咔嗒"轻响,机关转动的细微声响像是某种神秘的咒语。球体缓缓绽放,如同睡莲初绽,在正午的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金光。
"呀!"南辛忍不住惊呼,身子不自觉地前倾。水晶雕琢的雪莲在花心处静静绽放,每一片花瓣都薄如蝉翼,花蕊处还缀着细碎的宝石,在光线下流转着七彩光晕。她一缕散落的发丝随着动作垂落,发间浸染的蔷薇暗香幽幽飘散,与景璘袖中的沉水香纠缠在一起。
景璘眸色微暗,却很快又扬起笑容:"还有这个。"他像变戏法般从另一只袖中取出个琉璃笼子。那笼子不过巴掌大小,通体透明,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斑。"龟兹国进贡的夜光兔,白日里看着雪白..."
笼中的小东西似乎被惊动,竖起一对粉白的耳朵。它通体雪白,唯有鼻尖一点嫩粉,像是蘸了胭脂。最奇特的是那双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罕见的琉璃紫色。南辛忍不住伸出食指,隔着笼子轻轻一点。
令人意外的是,那小兔非但不躲,反而主动凑上来,湿凉的鼻尖轻触她的指尖。南辛被这柔软的触感逗笑了,眼角那颗泪痣在阳光下格外生动。
"它喜欢你。"景璘的声音突然低了几分。他忽然倾身,带着沉水香的气息笼罩过来,手指轻轻扶正她发间将落的蝴蝶簪。这个距离近得危险——他能看清她睫毛上细碎的金粉,能看清她衣领间若隐若现的锁骨上的小痣,甚至能感受到她骤然加快的呼吸拂过自己颈侧的温度。
南辛僵在原地,蝴蝶簪上的金翅因这微妙的距离轻轻震颤,在她鬓边投下晃动的光影。景璘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动的唇瓣上,那里还残留着今晨新点的"醉芙蓉"口脂,泛着般的水润光泽。
一阵风过,满树梧桐叶沙沙作响。景璘终于退后半步,却将琉璃笼子塞进她手中:"送给三小姐把玩。"他嘴角噙着笑,目光却幽深如潭,"就当是......今日的见面礼。"
假山后的阴影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攥紧,"咔嚓"一声捏碎了凝结的冰凌。碎冰碴刺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雪地上绽开几朵刺目的红梅。
偏厢的窗棂半开,景珩的身影隐在纱帘之后。他修长的手指紧握着那块青玉,玉上"珩"字的纹路深深硌进皮肉。凉亭中的欢声笑语随风飘来,南辛银铃般的笑声像刀子般扎进耳膜。
——老西倒是演得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他清楚地记得,永昌十二年的冬至夜,景璘是如何捧着那碗甜汤,乖巧地唤他母妃"姨娘"。那时十岁的景璘,也是这样笑得人畜无害,却在母妃饮下甜汤失声后,躲在贤妃裙摆后偷笑。
鎏金香炉升起袅袅青烟,在八角凉亭内氤氲出朦胧的暖意。景璘俯身为南辛簪上一朵新摘的芍药,指尖状似不经意地擦过她耳垂。那芍药还带着晨露,颤巍巍地缀在她鬓边,衬得肌肤如玉。
"三小姐可愿试试这波斯九连环?"景璘从锦囊中取出一串精钢打造的环扣,每个环身上都錾刻着陌生的异域文字。九环相扣,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据说能解开的人,可得神灵庇佑。"
南辛刚要伸手,忽然——
"砰!"
偏厢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碎裂声,惊得树梢雀鸟西散。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药童连滚带爬地从回廊跑过,怀里还抱着半截摔碎的陶罐:"惊、惊扰殿下......是奴婢打翻了药罐......"
瓷片在青石板上泛着寒光,药汁蜿蜒成诡异的暗绿色。没人注意到,偏厢的雕花窗棂上溅了几滴新鲜的血迹,正顺着木质纹路缓缓下滑。
景珩面无表情地松开手。染血的碎瓷片"叮当"落地,他的掌心被割得血肉模糊,鲜血顺着蟠龙玉佩的纹路蜿蜒,将那个"珩"字浸得猩红刺目。
窗缝透进的光线里,灰尘飞舞。他盯着自己映在血泊中的倒影,恍惚又看见十年前那场大火——淑妃也是这样捏着瓷片,在母妃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老三的母妃递刀,老二的母妃纵火,老西的母妃下毒。
——如今这群豺狼的儿子,倒是一个个装得人模狗样。
他盯着凉亭里天真烂漫的南辛,忽然扯了扯嘴角。
也好。
南荀既然要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他不介意再添把柴。
暮色如纱,将偏厢笼在一片朦胧之中。南辛提着雕花食盒,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扉,生怕惊扰了房中之人。
"你醒啦?"
见男子靠坐在床头,她眸中顿时漾起笑意,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榻前。裙摆随着动作翻飞,像朵绽开的芙蓉。食盒被搁在案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景珩抬眸,少女明媚的笑颜近在咫尺。他下意识要起身行礼,却被一双柔软的手按住了肩膀。
“别动别动!”南辛一脸焦急地摆着手,她头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只见她快步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里面摆放着一碟碟精致的点心,散发着的香气。
然而,南辛并没有停下脚步,她继续在食盒里翻找着,终于,她从最底层捧出了一套靛青色的衣袍。
这套衣袍看起来十分柔软,南辛将它轻轻展开,展示给眼前的人看,“这是我特意让绣娘照着府里侍卫的样式做的,料子选的是最软的棉,绝对不会磨到你的伤口。”衣袍被递到眼前,针脚细密整齐,领口还绣着暗纹。景珩伸手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指尖。
"你手怎么了?"南辛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景珩掌心缠着的白布透出点点殷红,像雪地里落了几瓣红梅。她眉头紧蹙,眼中满是心疼。
景珩神色淡然,指了指地上散落的碎瓷片——那是今早药童"失手"打翻的药碗。
"怎么这么不小心......"南辛咬着下唇,从袖中取出个青瓷小瓶,"这是大姐从宫里送来的金疮药,听说连皇上的御医都夸好。"
她低头为他解开发黄的旧布条,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发间金丝蝴蝶簪垂下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在烛光下投下细碎的光影。
景珩凝视着那晃动的金芒,眼底寒意渐浓。
"疼吗?"南辛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涂药,温热的指尖带着药香,轻轻抚过他的伤痕。一缕碎发垂落,扫过他的手背,痒痒的,像蝴蝶振翅。
景珩忽然有些恍惚。少女专注的侧颜在烛光中格外柔和,长睫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唇瓣因紧张而轻轻抿着。这样干净的眼神,在这肮脏的南府中,竟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好了。”南辛轻声说道,然后缓缓抬起头,目光恰好与他交汇。 她看到他的眼神中似乎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有痛苦、有无奈,还有一些她无法理解的东西。
南辛不明所以,只当他是因为伤口疼痛而表情有些异样。 她下意识地凑近他,温柔地对着他的伤口轻轻吹了吹,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他的痛苦一般。 那温热的气息如春风般拂过他的掌心,带来一阵酥麻的感觉。
景珩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是想要抓住这股温暖,却又在瞬间松开。
窗外,夜幕渐渐降临,最后一丝暖色也被无尽的黑暗所吞没,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