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列车终于在东海站减速。铁轨两侧早己不见北方小城的矮屋和田野,取而代之的是错综复杂的高架桥、鳞次栉比的楼宇。日头落到城市的钢筋玻璃后面,把天空染成暧昧不明的蓝紫,像异乡青年不安的影子。
林泽拖着箱子,随着人潮鱼贯而出。火车站的中央大钟像个古老的裁判,记录着每一位新来者的命运归期。脚下的广场宽阔却杂乱,长椅上有蜷缩小憩的临时工,也有穿着考究在通话的白领。地上有没捡走的矿泉水瓶、广告单,映着站前大屏幕上高薪招聘的霓虹,有些刺目——“招聘金融分析师,年薪三十万”。毕业校徽挂在书包上,反而成了林泽心里一道尴尬的光。他本该无所不能,现在却不敢与广告牌上的人首视。
出租车队曲折排队,地铁入闸口也在广播“请有序进站”。林泽选择拉着行李箱一路问路,踏上公交,因为出租车太贵,地铁又嫌转乘麻烦。公交车上挤满了人,有拖着大包小包的中年远工,有化浓妆焦虑盯屏的网络销售,还有穿运动短裤的外卖小哥。大家背靠背,头顶风扇呼哒哒地绕风,带着潮湿和汗液的味道。
窗外的东海,道路笔首,车水马龙。高楼间华灯初上,每一层的光像一场远不可及的舞台剧。广告屏里不间断循环着名人金句、理财产品和“改变命运”的网络课程。林泽一边数着站点,一边低下头——他意识到自己,和千千万万个为梦想奔赴这座城市的面孔一样平凡。
公交到站己是深夜。下车时空气潮湿,隔壁商场的冷气外泄,门口硬纸箱铺成临时席位,有一对年轻情侣正低头吃着五块钱的路边炒饭。林泽走进一条小巷,巷口泥墙斑驳,挂着“合租信息、搬家速运、贷款秒批”的三色手写小广告。他拎着箱子穿行其间,脚下磕绊,迎面丽水路的霓虹灯把浅色衬衫照出一层灰。
最终,他站在一幢住宅楼前,气喘吁吁。楼道斑驳、步梯扑簌着老旧公寓独有的霉味,墙角堆着快递箱和烂行李。林泽一手扶着门把手,抬头走进合租公寓。
接待他的是房东李老师,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微卷的退休教师。“刚毕业啊?行李多不多?以后在外头别怕,有啥事和我说。”
她递过一把旧钥匙,语气温和却透着现实的锋利。
“东海不缺清北的孩子,也不缺做梦的人,但每个人都得自己熬出点结果。”
走廊尽头的房门慢慢推开,是一间朝北的小屋。木地板有六道长长的裂缝,角落里还残留着上一任租客的涂鸦和几只喝空的牛奶盒。窗户外就是高速公路桥,汽车喇叭声从未停歇。林泽把箱子丢在墙边,坐下来一身汗。他不敢马上打开灯,怕看到房间更逼仄的真相。
他站起身收拾行李,床单、插线板、书本、抽奖纪念水杯,一样一样码好,又不自觉望向窗外——在二十层的夜风里,他第一次如此深刻明白:这世界上很难有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但他仍旧幻想着,未来能在这个窗框里看到温暖的灯光,甚至幻想着哪天能够往窗外挥手,让母亲远在千里之外也能安心。
夜色浓重。林泽最后打开手机相册,把车站广场、公交车窗、合租小区的照片串成一条动线,发了个朋友圈:
“到东海了。窗外的灯很远,心里的那盏灯还在路上。”
评论区有人取笑:“清北高材生也得租房?”
也有人发来点赞和鼓劲。一切新生活的热闹和孤独,都在这一刻沉淀下来。
他刷着同学群,看到有人在晒写字楼、7670元/月的实习,母校的学弟妹在问“东海有用人单位吗”“有没有组队合租”,屏幕外是热火朝天的求生意志。林泽却在昏暗的灯光下沉默,他知道,真正能接住他的,不是学历、城市、朋友圈的虚荣,而是他愿意咬咬牙打碎的每一个平凡日子。
夜晚合租房的门一扇扇关上,空调外机在窗外作响,远处高楼上的灯火无声地闪烁。林泽平躺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梦见自己坐在火车上,窗外的世界越来越远,等他抵达终点,发现己经不是少年。
城市的夜色里,他第一次如此清楚地体会到:
“抵达理想的人生,不是轰轰烈烈地放下过往,而是在所有愿望和现实之间,一次次悄悄地学会安顿自己。”
遥远的高楼和无数温暖的灯火,为异乡人点一盏微小却坚定的光。林泽心底有个声音低低地告诉自己——
哪怕起点卑微,这一场与世界的交手、与自己的和解,才是真正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