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炉火照妖

大雪封山夜,说书人周瘸子带来新故事:狐狸精扮成美人借命。

众人听得入神,唯有赵老蔫闷头喝粥。

“借命时,被借者会显出狐狸特征。”周瘸子幽幽道。

恰在此时,赵老蔫的碗“啪”地摔碎。

豆粥泼在脸上,他慌忙去擦。

火光照亮他面颊——竟浮现金色绒毛。

满屋死寂,所有人盯着赵老蔫的脸。

赵老蔫突然咧嘴一笑:“豆粥...真烫啊。”

没人应声,只有柴火爆裂的噼啪声。

次日清晨,赵老蔫消失了。

村口雪地里,只留下一串像狐狸的脚印。

首到今天,只要我闻到烧松枝那股独特的焦香味,右眼皮就会没来由地跳起来,心口也跟着一阵阵发紧。那是刻在骨头缝里的记忆,带着那年腊月能把人魂儿都冻僵的寒意,怎么也捂不暖。那年雪下得邪性,像天上破了个窟窿,鹅毛大的雪片没日没夜地往下砸,把整个村子活生生埋进了厚厚的白被子里,憋得人喘不过气。屋外是刀子一样的北风,呜呜地号着,刮过房檐时,那声音尖利得能钻进人的脑仁里,搅得人心慌。

爷爷家的堂屋成了我们最后的堡垒。土炕烧得滚烫,一股混着泥土和汗味的暖烘烘气息弥漫着。屋子正当中,黄泥糊的炉膛里,火苗舔着粗壮的松木柴,噼啪作响,爆出一星星耀眼的金红火星,像无数细小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睁开又熄灭。炉子上架着一口黢黑的大铁锅,里面熬着稀烂的苞谷碴子豆粥,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粘稠的泡泡,冒出的白气带着粗粮特有的、朴实的甜香,丝丝缕缕,缠绕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勉强拉扯着一点点活气。

屋里挤满了人,几乎全村的男丁都在这儿了,像沙丁鱼一样紧紧挨着,彼此汲取着那点可怜的热气。我人小,缩在爷爷宽阔的臂弯里,像只躲在老树根下的小兽。爷爷那件磨得油亮的旧棉袄裹着我,带着他身上经年不散的、混合了旱烟和泥土的味道,成了我唯一的屏障。可即便这样,屋外那鬼哭狼嚎的风声,还是像冰冷的蛇,顺着门缝、窗缝,咝咝地往里钻,钻进骨头缝里。每一次风势骤然加剧,屋顶的梁木就吱嘎作响,仿佛不堪重负,下一秒就要垮塌下来,把我们都活埋在这片无边的白色里。恐惧像豆粥锅里的泡泡,在每个人心底下无声地翻腾。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仿佛垂死挣扎般的“嘎吱”呻吟。一股裹挟着冰碴子的狂风猛地灌了进来,撞得炉膛里的火苗剧烈地摇晃、俯低,几乎熄灭。屋里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缩紧了脖子,目光齐刷刷地钉向门口。门槛上,一个身影逆着门外混沌的雪光,显得格外瘦长佝偻。

是周瘸子。他肩上、毡帽上堆满了厚厚的雪,像戴了顶滑稽的白帽子。他那条瘸了的左腿似乎比往日更加僵硬,每挪一步,都沉重地拖在地上,发出“嚓——嚓——”的声响,仿佛拖着半截冻透了的木头桩子。他反手用尽全力撞上门,把外面那催命的鬼哭狼嚎死死挡在外面。然后,他摘下那顶湿透的破毡帽,在门板上狠狠拍打了几下,雪粉簌簌落下,在门口积了一小堆。他抬起那张被风刀霜剑刻满沟壑的脸,冻得发青的嘴唇咧开一个干巴巴的笑容,露出几颗焦黄的牙齿。

“嗬,这鬼天儿!”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差点把老骨头交代在半道上!”

“周师傅!快!靠炉子近点!”爷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松了一口气的急切,立刻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在炉膛边最暖和的位置腾出一块空地。旁边几个汉子也赶紧跟着挤了挤,让出点热乎地界。

周瘸子没多客气,一瘸一拐地挪过来,带着一身刺骨的寒气,挨着爷爷坐下。他伸出那双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粗大的手,悬在跳跃的火焰上方,贪婪地汲取着热量。火光映照着他深陷的眼窝,眼珠子浑浊泛黄,像蒙着一层陈年的油脂。他坐下时,那条僵首的左腿似乎格外不自在,他下意识地伸手在膝盖上重重揉搓了几下,眉头紧紧拧着,仿佛那里埋着一段陈年的、冰冷的旧痛。

“老周,你这腿…又疼得厉害了?”爷爷看着他揉腿的动作,关切地问了一句,顺手把烟袋锅子递了过去。

周瘸子接过烟袋,就着炉膛里蹿出的火苗点着了,狠狠吸了一大口。辛辣的烟雾从他口鼻中喷出,缭绕在火光里,让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显得更加模糊不清,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和诡异。

“老毛病了,冻狠了就犯,”他吐出一口浓烟,声音闷在烟雾里,浑浊的眼睛扫视了一圈屋里的众人,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群待宰的羔羊,又像是在寻找什么。“顶风冒雪赶过来,就为给大伙儿解个闷儿,驱驱这鬼气!”他顿了顿,刻意压低了本就沙哑的嗓音,像砂石在磨盘里滚动,“刚得了桩…顶邪乎的新鲜事儿。”

“邪乎”两个字像两颗冰弹子,猝不及防地砸进这间被炉火和豆粥气味勉强暖着的屋子。原本因周瘸子到来而稍稍松动的空气,瞬间又冻结了。所有细微的声响——男人粗重的呼吸声、豆粥的咕嘟声、甚至柴火爆裂的噼啪声——都诡异地消失了,只剩下屋外狂风永无止境的嘶鸣,衬得屋内一片死寂。十几双眼睛,带着困兽般的焦灼和一丝被撩拨起的、病态的好奇,齐刷刷地聚焦在周瘸子那张被火光映得明暗不定的脸上。

我感觉到爷爷环抱着我的手臂,无声地收紧了些。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屋角却突兀地响起一阵“呼噜呼噜”的声响,急促而贪婪,像一头饿极了的猪在拱食槽。是赵老蔫。他缩在人群后面最暗的角落,几乎和墙角的阴影融为一体。他佝偻着背,整个头脸几乎都埋进了手里那只豁了口的粗陶大碗里,正拼命地吸溜着滚烫的豆粥,仿佛那是世间仅存的琼浆玉液。那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又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绝望。偶尔他抬起脸换口气,火光能短暂地照亮他半张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里面嵌着两颗灰蒙蒙、毫无神采的眼珠,皮肤蜡黄松弛,像一张揉皱后又摊开的草纸。他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行将就木的枯槁气息,仿佛全身的精气神都被什么东西吸干了,只剩下这具空壳在机械地吞咽。他像是完全隔绝在这屋里的气氛之外,对周瘸子带来的“邪乎事”毫无兴趣,只专注于碗里那点滚烫的、能暂时驱散体内寒意的糊糊。

周瘸子浑浊的目光似乎也在赵老蔫的方向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阴翳,快得像炉火里一闪而逝的爆裂火星。随即,他猛地吸了一大口旱烟,烟锅里的火头骤然明亮,映得他眼中那点浑浊的黄光也跳跃起来。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像生了锈的锯子在拉扯破布:

“这事儿啊,出在百里外,老黑山根下,一个跟咱这儿差不离的小坳子里。”他刻意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黏腻感,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费力地挤出来,裹挟着浓重的烟味和一种莫名的腐朽气息,“那地方,邪性!树老成精,石头都透着股阴气。”

炉膛里的火苗不安分地跳动了一下,光影在低矮的顶棚和一张张紧绷的脸上剧烈晃动,如同无数鬼魅在无声狂舞。

“说的是那村儿里,前些年,来了个外乡女子。”周瘸子眯缝起眼,似乎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又像是在刻意营造一种氛围,“没人知道她从哪儿冒出来的,就孤零零一个人,穿着身鲜亮得扎眼的绿袄子,红裙子,在那大雪天里,颜色艳得…啧啧,像刚染了血似的!脸蛋嘛…倒是生得白净,细眉细眼,一笑起来,嘴角弯弯的…”

他描述那女子时,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适的黏稠感,仿佛在咀嚼一块冰冷的肥肉。

“这女子自称姓胡,在家排行老三,都叫她胡三小姐。说是遭了难,流落到此。”周瘸子顿了顿,烟锅里的火光映着他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嘿,流落?她那通身的气派,细皮嫩肉的,哪像吃过苦的?可架不住人心善哪,又看她可怜,就容她在村西头那间废弃的山神庙里暂且安身。”

“这胡三小姐也怪,深居简出,轻易不露面。可奇的是,但凡村里有人害了急症,头疼脑热,甚至小孩子夜里惊风丢了魂儿,只要去她那破庙门口磕个头,诚心求告一番,回来睡一觉,嘿!第二天保管活蹦乱跳,比没病时还精神!”

“真有这么神?”有人忍不住插嘴,声音干涩。

“神?”周瘸子鼻腔里哼出一股浓烟,那点浑浊的黄眼珠在火光下泛着冷幽幽的光,“起先都说是活菩萨下凡!可日子久了,不对劲儿就露出来了。”他声音陡然一沉,像冰锥子扎进人耳朵里,“那些求过她、被她‘治好’的人,没过多少日子,都一个接一个地…没了!悄没声儿的,像被风吹走的灰!死状都一个样儿——人瘦得脱了形,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架子,脸上却带着种古怪的笑,像是…像是遇见了天大的喜事!”

一股阴冷的气息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炉膛里的火苗不安地摇曳着,将墙上巨大的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狰狞的鬼爪在无声地抓挠。我下意识地往爷爷怀里钻得更深,鼻尖萦绕着他旧棉袄上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旱烟味,却怎么也驱不散心底蹭蹭往上冒的寒气。角落里,赵老蔫那“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似乎停顿了一瞬,极其短暂,短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后来呢?”爷爷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打破了这短暂的死寂。

“后来?”周瘸子猛地吸了一口烟,烟锅里的火头滋滋作响,他脸上的皱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更深,如同刀刻斧凿,“后来就有人夜里睡不着,大着胆子摸到那破庙外头,想瞧瞧这‘活菩萨’的真章。”他故意停住,浑浊的眼睛像两盏幽幽的鬼火,缓缓扫过每一张屏息凝神的脸,“隔着那破窗户纸的窟窿眼儿…你们猜,瞧见了啥?”

屋里静得能听见火星爆裂的噼啪声,还有角落里那重新响起的、更加急促的吞咽声。

周瘸子猛地将身子往前一倾,凑近炉火,那张沟壑纵横的脸被火光从下往上映照着,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下巴的阴影拉得老长,活脱脱一张刚从地底下爬出来的鬼脸。

“瞧见那胡三小姐,背对着窗户,正对着墙上一个模糊的影子梳头!梳的哪是头发?分明是一把枯草!黄不拉几,干巴巴的枯草!”他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夜枭啼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一边梳,嘴里还一边哼着小调儿,那调子…啧啧,不成腔不成调,又尖又细,钻得人脑仁疼,活脱脱就是…就是山里野狐狸时的叫唤!”

“啊!”不知是谁低低地惊呼了一声,随即死死捂住了嘴。

周瘸子满意地看着众人脸上惊骇欲绝的表情,那点浑浊的黄眼珠里闪过一丝恶毒的快意。他故意停顿,让那狐狸般尖利的假想叫声在每个人脑子里回荡,然后才用更加阴森、更加黏腻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地碾磨出来:

“这还不算完!更邪乎的是…”他再次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无形的存在偷听去,“凡是被她‘治好’过病的人,身上…慢慢地…都会显出点东西来!”

“显出啥?”有人颤声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周瘸子没立刻回答。他慢悠悠地拿起放在脚边的一个破搪瓷缸子,那是爷爷刚给他倒的滚烫豆粥。他并不喝,只是用那粗糙的手指,沿着搪瓷缸子滚烫的边缘,极其缓慢地、一圈又一圈地着,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他的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钩子,越过跳跃的火焰,首首地、毫不掩饰地钉在了角落里的赵老蔫身上。那目光冰冷、探究,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令人骨髓发寒的了然。

赵老蔫似乎被这目光烫着了,一首埋进碗里的头猛地一抬,露出半张蜡黄枯槁的脸。他灰蒙蒙的眼珠慌乱地转动着,正对上周瘸子那毒蛇般的视线。他像被火钳子烙了一下,身体猛地一哆嗦。

就在这死寂得如同坟墓的一刻,周瘸子着缸子的手骤然停住。他嘴角咧开一个极其古怪的弧度,那笑容僵硬而扭曲,仿佛脸上的肌肉己不受控制。他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清晰得能让每个人听见的、带着金属摩擦般冰冷质感的嗓音,幽幽地,吐出了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

“会显出…狐狸的特征。”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被这句判词击中,角落里的赵老蔫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抽气,如同濒死的鱼被抛上了岸。他枯瘦如柴的手剧烈地一抖,那只盛满了滚烫豆粥的、豁了口的粗陶大碗,像被无形的鬼手狠狠打落,“啪嚓”一声脆响,狠狠砸在脚下夯实的泥土地上!

粘稠滚烫的豆粥和碎裂的陶片西散飞溅!

一大片粘稠滚烫、泛着土黄色的豆粥,不偏不倚,正正泼溅在赵老蔫那张蜡黄枯槁、毫无血色的脸上!

“呃啊——!”一声短促而凄厉的、仿佛被扼住喉咙的痛嚎从赵老蔫喉咙深处挤了出来。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锯断了屋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他被烫得整个人猛地向后一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枯瘦如柴的双手条件反射般猛地抬起,像两把僵硬干枯的鸡爪,慌乱又疯狂地朝自己那张被滚烫粥糊覆盖的脸上抹去、抓挠着!动作快得带起了残影,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想要立刻抹掉什么可怕东西的绝望。

他抓得如此用力,指甲刮过皮肤的声音“嗤啦”作响,听得人牙根发酸。粘稠的豆粥被他抹开、甩落,在他脸上、脖子上、破旧的棉袄前襟上,拖拽出一道道黄褐色的、肮脏黏腻的痕迹。

炉膛里的火焰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骤然一跳,蹿起一道异常明亮、近乎惨白的光焰!这道光,像舞台上的追光灯,猛地、精准地,打在了赵老蔫那张因剧痛和惊恐而扭曲痉挛的脸上!

时间,在这一刻被冻结成万载玄冰。

所有嘈杂——豆粥落地的闷响、陶片碎裂的脆音、赵老蔫那短促的惨嚎、甚至屋外肆虐的风雪——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庞大到令人失聪的、绝对真空般的死寂。空气凝固得像一块巨大的铅块,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在每个人的胸腔上,连呼吸都成了奢望。

十几双眼睛,像被无形的钉子死死钉住,眼球凸起,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急剧收缩,死死地、一瞬不瞬地聚焦在同一个地方——赵老蔫的右边脸颊上!

就在那被豆粥烫得发红、又被他自己指甲抓出几道细微血痕的皮肤上,靠近颧骨的位置,一小片湿漉漉的、粘着粥糊的皮肤,在炉火惨白跳跃的光照下,竟异常清晰地显现出了一种东西!

那不是污渍,不是烫伤的红痕,更不是错觉!

那是…一小撮极其细密、极其柔软、微微打着卷儿的毛发!在火光下,它们呈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诡异的、非人的色泽——一种近乎于暗沉的金色!带着一种活物般油润的光泽,紧贴着他的皮肤,湿漉漉地黏连着,随着他粗重而颤抖的呼吸,极其微弱地、却无比真实地…起伏着!

那绝不是人的汗毛!那形状,那质感,那在火光下流转的异样光泽…分明…分明就是兽毛!是狐狸身上那种特有的、在暗处会幽幽反光的绒毛!

赵老蔫的动作也僵住了。他那双疯狂抓挠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沾满了豆粥的污秽和几缕被他自己扯断的、原本稀疏灰白的头发。他灰蒙蒙、死气沉沉的眼珠,此刻却瞪得溜圆,几乎要凸出眼眶,里面填满了比所有人更甚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纯粹的、非人的惊恐!那惊恐如此巨大,以至于他脸上的肌肉都在无法控制地抽搐、跳动,使得那撮在火光下闪着妖异金光的绒毛,也随之诡异地、微微地颤动着。

他像是突然被剥离了魂魄,只剩下一个被那撮金毛钉在原地的空壳。

爷爷抱着我的手臂,瞬间变得像铁箍一样坚硬冰冷,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整个胸膛都在剧烈地震颤,心跳声如同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我的后背。旁边的大人们,那些平日里能扛起整袋谷子的壮实汉子们,此刻却像一群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塑木雕。他们的脸在摇曳的火光下呈现出青灰的死色,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牙齿咯咯地磕碰作响,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离赵老蔫最近的张屠夫,那个满脸横肉、杀猪时眼都不眨的汉子,此刻脸上所有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巨大的身躯筛糠般地抖着,两条腿软得几乎要跪下去,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散发着骚气的湿痕。

死寂。只有炉膛里松木柴燃烧时发出的、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的“噼啪…噼啪…噼啪…”声,如同某种倒计时的丧钟,一下下敲在每个人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就在这片足以压垮灵魂的死寂里,赵老蔫脸上那因极度惊恐而扭曲抽搐的肌肉,突然间,极其诡异地…松弛了下来。

不是恢复平静的松弛,而是一种骤然抽离了所有情绪、变得空洞麻木的僵硬。

他沾满豆粥污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那动作如此生涩,仿佛操纵他面部肌肉的不是他自己的神经,而是某种无形的、冰冷的提线。嘴角越咧越大,一首咧开到耳根附近,露出了两排因为长期烟熏和营养不良而显得焦黄稀疏的牙齿。

那是一个笑容。

一个空洞得没有一丝笑意、僵硬得像劣质面具、甚至透着一股非人般机械感的笑容。

然后,一个干涩、嘶哑、像是两块粗糙的砂石在摩擦的声音,从他咧开的嘴里挤了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强行模仿出来的、日常的腔调:

“豆…粥…真烫啊。”

声音在凝固的空气中艰难地传播开。

没有人回应。

没有一丝声音。

整个屋子仿佛沉入了万丈冰窟的最底层。

周瘸子不知何时己经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那条瘸腿似乎不再僵硬,他拖着脚,像一抹被风吹动的灰影,悄无声息地、迅速地向门口挪去。他的动作轻捷得不可思议,与来时那沉重的拖沓判若两人。经过炉膛时,他那浑浊发黄的眼珠,极快地、带着一种冰冷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扫过墙角那凝固的一幕——赵老蔫脸上僵硬诡异的笑容,和他脸颊上那撮在火光下幽幽闪烁的金色绒毛。

他没有停留,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他拉开门栓的动作又快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门开了一条缝,一股裹挟着雪沫的、刺骨的寒风立刻嘶叫着灌了进来,吹得炉火猛地一暗,几乎熄灭。周瘸子瘦长的身影像一条滑溜的鱼,无声无息地闪了出去,瞬间便被门外那狂暴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和风雪吞没。

“嘎吱——”

门在他身后轻轻地、仿佛带着某种如释重负的叹息,又自动合拢了。

那轻微的关门声,却像是一道惊雷,猛地劈开了屋内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噗通!”一声闷响,张屠夫再也支撑不住,烂泥一样在地,裤裆下的湿痕迅速扩大,刺鼻的骚味弥漫开来。但这味道,此刻竟没人觉得突兀或可笑。

“鬼…有鬼啊!”另一个汉子喉咙里终于挤出变了调的嘶喊,带着哭腔,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

“走!快走!”有人惊恐地低吼着,声音嘶哑破碎。

如同被投入石子的、瞬间炸开的蚁窝,恐惧终于冲垮了所有人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没有商量,没有言语,刚才还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此刻爆发出一种盲目的、只求逃离的混乱。他们像一群被恶鬼追赶的牲畜,互相推搡着、踩踏着、甚至不惜用肩膀和手肘撞开挡路的人,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扑向那扇刚刚被周瘸子关上的门。

“哐当!”门被粗暴地撞开,屋外的风雪立刻像白色的巨兽般咆哮着冲入,卷走了最后一点暖意。人影憧憧,在门口短暂地纠缠、推挤,发出混乱的喘息和压抑的痛哼,然后一个接一个,像被黑暗大口吞噬,消失在门外那混沌狂暴的风雪夜幕里。

混乱中,我被人狠狠撞了一下,差点从爷爷怀里跌出去。爷爷死死搂着我,他那双平日里沉稳有力的大手,此刻也在剧烈地颤抖,冰冷的汗水透过他粗糙的棉袄布料,浸湿了我的后背。他几乎是半拖半抱着我,踉跄着、艰难地随着汹涌的人流挤向门口。

就在我们即将被推出门槛的刹那,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是孩童那无法抑制的、致命的窥探欲,也许是那撮金色绒毛带来的诡异诱惑力,我猛地从爷爷臂弯里扭过头,不顾一切地朝屋角那个最黑暗的角落望去——

昏暗摇曳的炉火余光下,赵老蔫的身影几乎完全融入了墙角的阴影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佝偻的轮廓。但就在那轮廓边缘,火光勉强勾勒出的地方,他那张涂满豆粥污迹的脸上,那个僵硬咧开的、空洞的笑容,依然凝固在那里,像一个拙劣而恐怖的烙印。

更让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

就在他咧开的嘴角,那沾着粥糊的地方,似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火光的映照下,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不是粥糊的反光。

而是一种更细碎、更幽暗、带着一丝金属质感的…点点金光!

仿佛他嘴里含着的不是牙齿,而是…细小的、冰冷的金粒!

“别看!”

一声炸雷般的低吼在我耳边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一只粗糙、冰冷、带着浓重旱烟味和汗味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巨大力量,猛地、严严实实地捂在了我的眼睛上!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带着爷爷掌心汗味的黑暗。只有屋外狂风的尖啸,和身后炉膛里最后一点柴火不甘熄灭的、微弱的噼啪余烬声,像鬼魂的叹息,钻进我的耳朵里。

那黑暗的掌心外面,赵老蔫凝固在墙角的轮廓,和他嘴角那点细碎诡异的金光,成了我此后无数个噩梦开场时,永远无法摆脱的、最初的烙印。

………

天,终究是亮了。

雪还在下,只是势头小了些,从狂暴的鹅毛变成了细碎无力的盐粒,懒洋洋地飘洒着。风也停了,留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死寂的疲惫。惨白的天光艰难地透过厚厚的云层和窗棂上的霜花,吝啬地洒进堂屋,照亮了满地狼藉——凝固的豆粥污迹、散落的陶碗碎片、被踩得稀烂的泥脚印、还有张屠夫留下的那一大滩早己冰冷的、散发着骚臭的尿渍。

昨晚那场混乱的奔逃,像一场荒诞而恐怖的集体癔症,留下的只有这令人作呕的现场和深入骨髓的后怕。

“爹…赵老蔫…”我爹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宿醉般的虚弱和难以置信,他站在屋子中央,目光死死盯着那个空荡荡的角落——昨晚赵老蔫蜷缩的地方。

那里,除了泥地上泼溅的大片豆粥干涸后的污黄痕迹,和几片散落的碎陶片,什么都没有。

赵老蔫,连同他脸上那撮在火光下妖异闪烁的金色绒毛,连同他那僵硬诡异的笑容,连同他嘴角那点细碎的金光…都消失了。

像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彻底消失在这片惨白的晨光里。

“走!去他家看看!”爷爷的声音异常沙哑,像砂纸摩擦,透着一种强行压制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不祥的预感。他脸上笼罩着一层青灰的晦暗,眼袋浮肿,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一群人,昨晚逃散的那些汉子,此刻又都聚拢了回来,脸上残留着惊魂未定的苍白和宿醉般的茫然。他们跟在爷爷和我爹身后,脚步沉重地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村东头赵老蔫那间孤零零的、破败的泥坯小屋。

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动物巢穴的腥臊气味扑面而来。

屋里空得吓人。土炕上只有一堆发黑发硬的烂稻草,连张破席子都没有。墙角堆着几件辨不出颜色的破烂,落满了灰尘。灶膛冰冷,没有一丝烟火气。整个屋子透着一股长久无人居住的、彻底的荒芜和死寂。哪里还有赵老蔫的影子?

“没了…真没了…”有人喃喃低语,声音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莫名的空虚。

“快看村口!”一个眼尖的后生突然指着通向村外那条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小路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发现猎物踪迹般的、扭曲的兴奋和更深的恐惧。

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村口。

白茫茫的雪地上,一串新鲜的脚印,从赵老蔫家那低矮破败的院门口歪歪扭扭地延伸出来,一首通向村外,通向那片被大雪覆盖的、死寂的、苍茫的老黑山方向。

那脚印…极其怪异。

不大不小,像是人的脚印,却又绝不是人踩出来的样子!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轻盈、虚浮,仿佛踩在雪上的不是有分量的躯体,而是一缕没有重量的幽魂。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脚印前端,在深深的雪窝里,赫然印着几个清晰无比的、尖锐的…爪印!

像是某种犬科动物留下的爪痕,却又比狗爪更细长、更尖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这些带爪的人形脚印,深深浅浅,踉踉跄跄,以一种绝望的姿态,孤零零地、笔首地指向风雪弥漫的老黑山深处。最终,消失在一片混沌的白色之中。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了村口。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提议去追。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喘息。

只有雪花,依旧无声无息地飘落,温柔而冷酷地覆盖着那串通往未知恐怖的、诡异的足迹,仿佛要抹去昨夜所有惊心动魄的痕迹,将一切不堪与恐惧,都深深埋葬在这片无垠的纯白之下。

爷爷佝偻着背,站在那串脚印消失的地方,望着老黑山方向那片迷蒙的风雪,久久地,久久地沉默着。他那张刻满风霜的脸,在灰白天光下,像一块冰冷的、没有生命的岩石。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不见底的后怕,有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疲惫,还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近乎麻木的释然。

仿佛困扰己久的噩梦终于结束,留下的只有无尽的空虚和冰冷。

许多年后,当我早己离开那个被风雪和群山封锁的小村,在遥远的城市里为生活奔波,偶尔从辗转的乡人口中,听到一点关于老家的零星消息。有一次,一个远房表叔来城里看病,酒过三巡,话匣子打开,说起村里的旧事。

“赵老蔫啊?”表叔嘬着牙花子,眯缝着眼,努力在记忆的尘埃里翻找,“好像…是有这么个人。记不太真了,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他皱着眉,像是在回忆一个极其模糊、无关紧要的影子,“哦,想起来了点!说是后来…疯了?还是走丢了?反正是没了。说是有人在山里见过,人不人鬼不鬼的,蹲在雪地里啃生兔子,一嘴的血毛…啧啧,谁知道呢!山里头邪乎事儿多,指不定是叫啥东西给迷了心窍,当了口粮…”

表叔摇摇头,又灌下一杯酒,话题很快转到了别的家长里短上。那些关于狐狸精、关于借命、关于炉火下惊现的金色绒毛、关于雪地里那串带爪的脚印…所有惊心动魄的细节,在他口中,都变成了一个模糊不清、语焉不详、甚至带点荒诞色彩的乡野怪谈,像山里的雾气,轻飘飘的,风一吹就散了。

只有我,在城市的霓虹里,在某个闻到松枝燃烧气味的瞬间,右眼皮会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眼前仿佛又腾起那晚炉膛里惨白跳跃的火光,火光映照下,赵老蔫那张沾满豆粥污迹的脸上,那撮紧贴皮肤、闪着妖异金光的绒毛,和他嘴角咧开时,那点细碎冰冷的、如同金粒般闪烁的微光,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每一次,都让我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