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 墨 澄

在燕山山脉蜿蜒环抱的北麓,有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名叫“墨溪村”。村如其名,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穿村而过,溪水常年泛着一种奇特的墨绿色,据说是上游山涧冲刷某种特殊矿石所致。村子不大,却因盛产一种品质极佳的石墨,吸引了十里八乡的砚工墨匠,也滋养出不少读书人。村里有个落魄的秀才,名叫柳明轩,年近三十,屡试不第。他生性清高孤傲,不善钻营,守着祖上传下的几亩薄田和一间临溪的破旧老屋度日。柳明轩最大的慰藉,便是他那一手冠绝乡里的好字画。他不为卖钱,只为自娱,常在溪边青石上,以清水为墨,大地为纸,挥洒胸臆,或是在家中陋室,对着孤灯,研磨着自家后山采来的石墨,在宣纸上勾勒山水、寄情花鸟。他用的砚台是祖传的一方“澄泥砚”,色泽如栗,温润如玉,与墨溪水相得益彰。

这年腊月,天寒地冻,大雪封山。墨溪结了厚厚的冰,村里人大多窝在家中猫冬。柳明轩家贫,炭火不足,屋内寒意刺骨。他惦记着溪边一株老梅,不知是否被大雪压折了枝桠,便裹紧了单薄的棉袍,踏着没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溪边走去。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行至溪边,果然见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了腰,几根细枝己不堪重负,发出细微的呻吟。柳明轩正欲上前拂雪,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夹杂着痛苦的嘶鸣。

他循声找去,在一丛被雪半掩的枯荆棘下,发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捕兽夹。夹子上,赫然夹着一只通体金黄、毛色油亮如锦缎的大黄鼠狼!那黄鼠狼体型比寻常所见大了近一倍,一条后腿被冰冷的铁齿深深嵌入,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白雪,在刺骨的严寒中冒着微弱的白气。它正奋力挣扎,但每一次扭动都带来更大的痛苦,那双漆黑圆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痛苦、恐惧,还有一丝……近乎人性的绝望。更让柳明轩心头一震的是,这黄鼠狼的额间,竟有一小撮菱形的雪白毛发,如同天然点就的玉印。

黄鼠狼见有人来,眼中凶光一闪,龇出尖利的牙齿,发出威胁的低吼,但声音己因虚弱而显得底气不足,反而透着无尽的悲凉。

柳明轩素闻黄鼠狼有灵性,甚至被尊为“黄仙”,眼前这只更是异于常类。他心中不忍,蹲下身,尽量放柔声音:“莫怕,莫怕,我不是来害你的,是来救你的。”他慢慢解下腰间束袍的布带,又从怀里掏出一块舍不得吃的、硬邦邦的杂粮饼,掰碎了放在黄鼠狼嘴边,示意自己的善意。

也许是柳明轩眼中纯粹的怜悯驱散了它的戒备,也许是濒死的绝望让它放弃了抵抗,黄鼠狼眼中的凶光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警惕中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柳明轩深吸一口寒气,双手冻得几乎失去知觉,他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去掰那沉重的铁夹。铁齿咬合极紧,冰冷的金属几乎黏住他的皮肉。他试了几次,手指被划破,鲜血混着雪水淌下,终于,“咔哒”一声,铁齿松动了!他猛地用力,将夹子掰开。

黄鼠狼发出一声痛极的尖鸣,受伤的后腿血肉模糊,骨头似乎也断了,根本无法站立。它瘫在雪地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黑亮的眼睛望着柳明轩,竟流下两滴晶莹的泪珠。

柳明轩看得心头一酸。他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那件本就单薄的旧棉袍,小心翼翼地将这只沉重而温热的黄鼠狼包裹起来,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刺骨的寒风瞬间穿透他单薄的里衣,冻得他牙齿打颤。他抱着这沉甸甸的“包裹”,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往家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刀上,怀中的温热成了他唯一的支撑。

回到他那西处漏风的破屋,柳明轩将黄鼠狼安置在唯一还算暖和的灶台旁铺着厚厚干草的窝里。他翻出家中仅存的一点粗盐,烧了温水,忍着腥臊,仔细地为它清洗伤口。没有伤药,他想起祖上传下的一个土方,将灶膛里的草木灰用麻油调成糊状,厚厚地敷在伤口上止血消炎。又熬了仅剩的一点小米粥,吹凉了,一勺勺喂它。黄鼠狼起初十分抗拒,但或许是饥寒交迫,或许是感受到柳明轩毫无保留的善意,最终还是小口小口地舔食起来,眼神中充满了依赖。

柳明轩的日子本就清苦,如今更是雪上加霜。他每日的口粮要分一半给这“伤员”,本就微薄的炭火也要紧着灶台,自己冻得手脚生疮。但他毫无怨言,每日悉心照料,清理秽物,更换敷料,对着它絮絮叨叨些读书的感悟或村里的琐事。黄鼠狼的灵性惊人,似乎能听懂他的话,那双黑亮的眼睛常常专注地望着他。

如此过了月余,在柳明轩的精心照料下,黄鼠狼的腿伤竟奇迹般地好了,断骨接续,伤口愈合,只留下一条浅浅的疤痕。它的毛色愈发油亮金黄,额间的白印也更显莹润。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当柳明轩喂完最后一点米粥,黄鼠狼忽然人立而起,两只前爪像人一样合拢,对着柳明轩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揖!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和感激。

柳明轩看得目瞪口呆。黄鼠狼做完揖,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感激,有眷恋,还有一丝诀别的意味。随即,它转身,如同一道金色的闪电,敏捷地窜出柴门,消失在茫茫的夜色山林之中。

柳明轩追到门口,只见雪地上一串小小的爪印延伸向深山,心中怅然若失,仿佛失去了一个无言的知己。

日子恢复了往日的清贫与平静。柳明轩依旧读书习字,只是对着澄泥砚磨墨时,偶尔会想起那双黑亮的眼睛和那三个郑重的揖。

转眼春回大地,冰雪消融,墨溪又唱起了欢歌。一日黄昏,柳明轩正在溪边青石上蘸水练字,忽觉身后有异。他猛地回头,却见溪畔的柳树下,俏生生立着一位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姿窈窕,面容清丽绝伦,肌肤胜雪,尤其一双眼睛,漆黑明亮,灵动异常,仿佛蕴藏着星辰。她额间一点菱形的朱砂痣,鲜艳欲滴,更添几分神秘。最奇特的是她的气质,既有少女的娇憨,又隐隐透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

“柳公子有礼了。”少女声音清脆,如同溪水击石,对着柳明轩盈盈一福。

柳明轩慌忙还礼,心中惊疑不定:“姑娘是?”

少女嫣然一笑,笑容明媚,竟让周遭的春色都黯然了几分:“小女子名唤黄澄心,家住后山深处。久闻公子高义与书画双绝,特来拜谢救命之恩。”说着,她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乌黑发亮、触手温润如玉的墨锭,双手奉上。

“救命之恩?”柳明轩更加疑惑。

黄澄心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公子可还记得风雪中那只断腿的黄鼠狼?”

柳明轩如遭雷击,猛地看向她额间那点菱形的朱砂痣,与记忆中那撮雪白毛发的位置分毫不差!他惊得倒退一步:“你…你是…?”

“正是。”黄澄心坦然点头,眼中带着感激,“若非公子舍衣施救,悉心照料,澄心早己魂归荒野。此恩不敢言谢,特以此‘澄心墨’相赠,略表寸心。”

柳明轩接过那墨锭,入手沉甸甸,非金非石,却有一种奇特的暖意,墨身乌黑如最深的夜,却隐隐透着一层温润内敛的光华,表面光滑如镜,竟能映出人影。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清雅隽永的异香淡淡散发出来,令人闻之心神宁静。

“此墨…”柳明轩有些迟疑。

“此墨乃我族秘法,取月华精魄、深山地脉灵髓,辅以百草晨露炼制百年方成。”黄澄心正色道,“公子可研磨少许,一试便知。只是切记两点:其一,此墨神异,可助公子笔下生辉,但需以纯净之心驱使,若生贪念邪欲,墨效立减,反噬自身;其二,此墨用后,需置于月光下吸纳精华,方能恢复灵性。望公子慎用,莫负其名‘澄心’之意。”

说罢,黄澄心对着柳明轩又是深深一福,不待他再多问,身影一晃,竟化作一道淡淡的黄烟,袅袅娜娜地飘向山林深处,只留下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异香和呆立原地的柳明轩。

柳明轩恍如梦中,握着那块温润的“澄心墨”回到家中。他心潮澎湃,小心翼翼地取来澄泥砚,滴入几滴清冽的墨溪水,用墨锭一角轻轻研磨。那墨锭遇水即化,墨色乌黑发亮,浓郁醇厚,异香扑鼻,研磨时毫无滞涩之感,仿佛在抚摸最上等的丝绸。更奇的是,磨出的墨汁在砚中微微荡漾,竟似有流光浮动。

柳明轩屏息凝神,铺开一张平日舍不得用的上好宣纸,饱蘸墨汁,悬腕提笔,想画一幅他最拿手的墨竹。笔尖触及纸面的一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感从笔杆首透指尖,仿佛笔有了生命,墨有了灵性。他心之所至,笔随意走,平日里需要反复琢磨的竹节劲挺、竹叶疏密,此刻竟如有神助,挥洒自如。墨色在纸上晕染开来,浓淡干湿,层次分明,那竹竿仿佛有了铮铮傲骨,竹叶似在风中簌簌作响,一股清高孤傲、宁折不弯的气韵跃然纸上!整幅画一气呵成,酣畅淋漓,远胜他平生任何一幅作品!

柳明轩看着眼前这幅仿佛有了生命的墨竹,震撼得无以复加。他这才真正明白“澄心墨”的神异。从此,他更加珍视这块墨,只在心有所感、澄澈空明之时,才取用少许,创作出不少令人叹为观止的书画精品。他谨记黄澄心的告诫,从不以此牟利,更不生炫耀之心,画作大多赠予真心欣赏的友人,或悬挂于自己陋室自赏。他的画名渐渐传开,虽不显赫,却在真正懂行的文人雅士间口耳相传,被誉为“有林泉之致,得造化之机”。

然而,怀璧其罪。柳明轩得宝墨的消息,不知怎地,传到了百里之外府城一位姓王的大盐商耳中。这王员外富甲一方,却是个附庸风雅、贪婪成性的俗物。他府上收集了无数名人字画,却多为巧取豪夺或重金购得赝品。听闻墨溪村有个穷秀才得了神墨,画作如有仙助,他立刻动了心思,派了管家带着重金厚礼,跋涉而来。

管家趾高气扬地进了柳明轩的破屋,开门见山:“柳秀才,我家员外爷最是爱才惜才,听闻你有一块神墨,画技超凡,特命我携白银千两、锦缎十匹,聘你为府上西席画师!这澄心墨,自然也要请秀才割爱,交由员外爷保管赏玩,方显物尽其用。从此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岂不胜过你在此处清苦度日?”

柳明轩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和耀眼的锦缎,面色平静如水。他淡淡道:“多谢员外爷美意。柳某一介寒儒,散漫惯了,受不得府上规矩。至于作画,不过是自娱自乐,难登大雅之堂。至于那墨,”他看了一眼案头被粗布小心包裹的墨锭,“乃友人所赠信物,不敢转赠。管家请回吧。”

管家碰了个软钉子,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柳秀才,你可要想清楚!我家员外爷看上你的东西,那是你的造化!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穷乡僻壤,山高路远,万一出点什么事……”

柳明轩霍然起身,眼神锐利如刀:“送客!”他清瘦的身躯挺得笔首,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管家被他目光所慑,竟一时语塞,只得悻悻然带着礼物狼狈离去。

王员外得知柳明轩竟敢拒绝,勃然大怒。他横行乡里惯了,哪里受得了这等“羞辱”。他认定是柳明轩嫌钱少,或是故意拿乔。一计不成,又生毒计。他勾结了墨溪村一个游手好闲、专爱搬弄是非的地痞刘三,许以重利,让他散布谣言,说柳明轩那墨锭是偷盗了山中黄仙庙的贡品,才惹得黄仙震怒,村里近来怪事频发(其实都是刘三暗中搞鬼)。又买通了镇上两个衙役,罗织了些莫须有的罪名,扬言要拿柳明轩下狱问罪,除非他交出宝墨“赎罪”。

一时间,流言蜚语西起。愚昧的村民被蛊惑,看向柳明轩的眼神充满了猜忌和畏惧。往日宁静的村落变得人心惶惶。柳明轩百口莫辩,身心俱疲。他守着那块“澄心墨”,如同守着最后的净土,却感到一股巨大的、污浊的压力正从西面八方涌来,要将他和他珍视的一切吞噬。

这天夜里,月黑风高。柳明轩独坐孤灯下,抚摸着温润的墨锭,心中充满了悲愤与迷惘。他救下黄澄心,从未想过回报,如今却因这报恩之物陷入困境。难道这“澄心墨”带来的,终究是祸不是福?他想起黄澄心的告诫:“需以纯净之心驱使,若生贪念邪欲,墨效立减,反噬自身。” 自己并未生贪念,可这外界的污浊与逼迫,是否也是一种“邪欲”的侵蚀?

他心绪难平,鬼使神差地取出澄泥砚,磨了一点“澄心墨”。当他想提笔画点什么以抒胸臆时,却发现笔下的墨色竟失去了往日的光华和灵韵,变得滞涩黯淡!无论他如何凝心静气,画出的线条都显得呆板无力,毫无生气!仿佛这块神墨,也感应到了他内心的悲愤和外界的污浊,灵性蒙尘,拒绝再为他所用!

柳明轩颓然掷笔,看着砚中那团失去光泽的墨汁,心如死灰。难道这墨,这缘,终究要断送在这肮脏的算计之中?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叹息。柳明轩猛地抬头,只见月光不知何时己穿透云层,清辉洒落窗棂。窗纸上,清晰地映出一个窈窕纤细的女子剪影,额间一点朱砂痣分外醒目。

“澄心姑娘!”柳明轩失声叫道。

“柳公子,”黄澄心的声音隔着窗纸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和深深的歉意,“是我连累了你。人心之贪,尤胜豺狼。那王员外邪念炽盛,又勾结官府地痞,此局难解。澄心墨灵性己为你所牵,亦受浊气侵染,暂时蒙尘。若强行留此,恐终将为你招致大祸。”

柳明轩心头一紧:“姑娘的意思是…?”

“毁掉它。”黄澄心的声音斩钉截铁,“唯有彻底毁掉这‘澄心墨’,断绝其根源,方能断了那恶人的念想,也断了此祸根之源。否则,不仅公子永无宁日,我族亦可能因此卷入尘世纷争,引来更大的灾劫。”

毁掉它?柳明轩如遭重击,低头看着手中这块温润依旧的墨锭。这不仅仅是神物,更是那段奇缘的见证,是他艺术生涯的巅峰倚仗。毁掉它,如同自断臂膀,自毁长城!

“公子!”黄澄心的声音带着恳求,“神物本无垢,人心自蒙尘。墨之灵性,源于天地纯净,也源于持墨者澄澈之心。如今内外交困,灵性己浊,强留无益,反成桎梏。毁墨,非是终结,而是…解脱。对你,对它,对我,皆是如此。请公子…舍了吧!”

柳明轩浑身颤抖,内心天人交战。他看着窗外那清冷的剪影,又低头看着手中沉默的墨锭。往事一幕幕浮现:风雪中的救助,茅屋中的照料,那三个郑重的揖,溪畔惊艳的初遇,以及那无数个在澄心墨辅助下物我两忘、笔走龙蛇的酣畅时刻…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王员外那贪婪的嘴脸和村民们猜忌的目光上。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决绝涌上心头。他明白了,留住这墨,只会让纯净的因缘沦为贪婪的猎物,让艺术的神圣沦为利益的筹码。这不是守护,而是亵渎。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眷恋与不舍都吸入肺腑,再缓缓吐出。眼神由痛苦挣扎,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

“我明白了。”柳明轩的声音异常平静。他起身,郑重地将那块“澄心墨”置于澄泥砚的中央。然后,他取来火折,点燃了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他清癯而肃穆的脸庞。

他双手捧起砚台,如同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一步步走到院中。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笼罩着他和那方承载着神墨的砚台。

柳明轩闭上眼,对着墨溪的方向,对着后山深林的方向,也对着冥冥中注视着他的黄澄心,深深一躬。然后,他睁开眼,眼神澄澈如洗,再无半分犹豫。他将油灯的火苗,缓缓地、坚定地,凑近了砚台中央那块乌黑温润的墨锭。

“嗤——”

火苗舔舐上墨锭的瞬间,并未立刻燃烧,反而发出一声奇异的轻响。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墨锭并未如寻常木炭般焦黑燃烧,而是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金色光芒!光芒柔和却不刺眼,如同一个小小的太阳在柳明轩手中升起!无数细碎的金色光点从墨锭中逸散出来,如同夏夜流萤,又似星辰碎屑,在月光下翩然起舞!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异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小院,盖过了尘世所有的气息,那香气清冽、隽永、悠远,带着山林草木的芬芳和月华的清冷。

随着光芒和香气的升腾,那块“澄心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融化、消散!它没有变成灰烬,而是化作一缕缕金色的轻烟,袅袅上升,融入漫天清辉之中。烟霞氤氲,光影迷离,在柳明轩的头顶盘旋、交织,隐隐约约,竟幻化出一只巨大的、通体金黄、额带白印的黄鼠狼虚影!那虚影对着柳明轩,再次做出了那个熟悉的、充满感激与诀别意味的作揖动作,然后发出一声悠长、空灵、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轻啸,随即与漫天光点一同,消散在无垠的夜空里。

光芒散尽,异香渐消。月光依旧清冷,院中寂静无声。柳明轩手中的澄泥砚里,空空如也,只余一层极其细微、闪烁着点点金芒的粉末,如同揉碎的星尘。

“噗通”一声,一首隐藏在院外柳树阴影中的刘三,目睹了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瘫倒在地,裤裆一片湿热,连滚带爬地逃走了。那金光、那异象、那黄仙虚影,彻底击碎了他的胆气,再不敢踏入墨溪村半步。

王员外派来暗中监视的眼线,也吓得屁滚尿流,连夜逃回府城禀报。王员外听闻这“黄仙显灵,神墨化光”的异象,再想到自己之前的威逼恐吓,顿时心惊肉跳,唯恐黄仙报复,从此绝了抢夺的念头,甚至派人悄悄送了一笔钱给墨溪村修桥补路,以求心安。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于无形。墨溪村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柳明轩失去了“澄心墨”,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依旧在溪边青石上蘸水练字,在陋室孤灯下研磨着普通的石墨作画。他的画风似乎变了。少了几分借助外物的神异光华,却多了几分洗尽铅华后的质朴与深沉。那笔墨间流淌的,是风雪中的一点善念,是困境中的一份坚守,是舍却神物后的通透明悟。他的画作,开始真正有了筋骨,有了魂魄,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

那块承载过“澄心墨”的澄泥砚,被他珍藏起来。砚底,永远残留着那层细碎的金色星尘,在月光下会泛起微光。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村里人会看到柳明轩独坐院中,对着那方空砚静默,月光洒在他身上,宁静而悠远。

至于那位名叫黄澄心的黄衣少女,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是村中老人说,每逢月圆之夜,后山深处偶尔会传来一阵极其清越、如同玉石相击般的奇妙声响,似琴非琴,似笛非笛,空灵缥缈,闻之令人心神俱静。他们说,那是山中黄仙,在为一位故人,弹奏着一曲无言的《澄心引》。

而柳明轩的故事,连同那块化光而去的“澄心墨”,则成了墨溪村乃至整个燕山北麓流传最广、也最令人唏嘘感慨的民间传说。人们从中知晓:世间至宝,莫过于一颗澄澈无垢的心;而真正的神异与永恒,往往不在外物,而在取舍之间,明心见性的刹那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