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纸元宝的棺材铺

棺材铺老板赵老抠平生最贪钱财,连乞丐讨饭的破碗都要克扣半文。

暴风雨夜他被迫收留一名客商,对方用金元宝定下十口上等棺材。

赵老抠欣喜若狂连夜赶工,却见那客商青白脸上浮出诡异微笑。

清晨客商消失无踪,十口棺材内金光闪闪装满元宝。

他扑上去抓了满把,却见元宝在手中化作漫天纸灰飞舞。

赵老抠从此疯了,整日游荡在暴雨街头,见人便塞纸钱:“买命钱…收好…买命钱啊…”

每逢雨夜,人们都说能听见他嘶哑的哭喊:“我的金元宝……纸灰……全是纸灰……”

雨,扯天扯地往下倒,把青石板路砸出无数白泡。夜风在青岩镇狭窄的巷子里发了狂,卷着湿透的落叶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呜咽声,狠狠撞在“福寿材”那两扇紧闭的、厚重的黑漆木门上。门楣上那块饱经风雨的旧匾额,在惨白闪电的瞬间映照下,显出一种不祥的油亮。

铺子里没点灯,只有后院作坊窗缝透出一点摇曳的、昏黄如豆的油灯光晕,吝啬地勾勒出一个人佝偻的轮廓。赵老抠,青岩镇棺材铺的主人,正就着这点微光,用他那双骨节粗大、指甲缝里嵌满木屑和桐油的手,细细着一块刚刨好的杉木板。木头光滑微凉的触感让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松弛了些许,透出一种守财奴抚摸钱袋时才有的满足。他精瘦得像根劈柴,一身洗得发白、沾满木屑的粗布褂子挂在身上,空荡荡的。他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占他便宜;最爱的,便是铜钱落进他那口垫了厚棉絮、藏在地砖下的旧钱箱时,那一声沉闷又悦耳的“噗”响。哪怕一个铜板,也休想从他指缝里漏出去。

“笃!笃!笃!”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沉闷而固执,在狂风骤雨的咆哮中竟显得格外清晰,像铁锤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赵老抠猛地一哆嗦,手里的刨子差点掉在地上。他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圆,警惕地望向黑黢黢的前堂。这鬼天气,鬼时辰,哪个丧门星会来?他竖起耳朵,心里飞快盘算:开门?万一是躲雨的穷鬼,白费灯油不说,说不定还要糟蹋一口水!不开?若是真有急用棺材的主顾……这念头像一根针,刺得他那颗贪财的心又痒又疼。

“笃!笃!笃!”敲门声更急,更重了,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仿佛再不开门,那门板就要被砸碎。

赵老抠啐了一口,终究是“主顾”两个字占了上风。他骂骂咧咧地摸索着穿过堆满半成品棺材和木料、散发着浓烈桐油和木屑气味的黑暗前堂,拔掉沉重的门闩,用力拉开一条缝。冰冷的风雨立刻裹着腥气扑了他一脸,激得他打了个寒噤。

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雨水顺着他宽大的深色斗笠和蓑衣哗哗往下淌,脚下积起一小滩水洼。闪电撕裂夜幕的瞬间,赵老抠看清了来人的脸——一张青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仿佛糊着一层陈年的纸钱灰,嘴唇却是异样的乌紫。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那人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瞳孔却亮得瘆人,首勾勾地盯着他,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要把人的魂儿吸进去。

“掌柜的,”客商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像钝刀刮着朽木,在这风雨声里竟也字字清晰,“叨扰了。避个雨,顺便……谈笔生意。”

生意!这两个字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平了赵老抠心头那点不情愿。他侧过身,忙不迭地将人往里让:“快请进!请进!外头这雨,是要人命啊!”他心里飞快盘算着:看这打扮像个远路客商,能在这天气出来谈的生意,必定不小!

客商迈步进来,斗笠蓑衣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很快洇湿了一片。他身形僵硬,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径首走到前堂中央,对西周阴森排列的棺材视若无睹。他解下湿透的斗笠,露出紧贴在头皮上的、同样湿漉漉的黑发,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泥土和水腥的阴冷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赵老抠殷勤地搬来一张条凳,用袖子使劲擦了擦:“您坐,您坐!不知贵客要谈什么生意?小店薄利,可童叟无欺!”

客商没有坐。他青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亮得异乎寻常的眼睛缓缓扫过铺子里几口刷好漆、泛着幽光的成品棺材,最后落在赵老抠那张写满期待的脸上。

“要十口棺材。”他开口,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念一纸讣告,“上好的杉木料,刷足七遍桐油,里子要铺得厚实软和。”

十口!赵老抠的心猛地一跳,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股狂喜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连对方身上那股子阴冷气息都忽略了。他搓着手,眼睛放出光,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了一朵干枯的菊花:“十口!贵客大手笔!小店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帖帖!只是这价钱……上等料,好手艺,一口少说也得这个数……”他试探着伸出三根手指。

客商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看见赵老抠的手势。他只是缓缓地、用一种近乎僵硬的姿势,从蓑衣内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那袋子不大,却似乎异常沉重。他解开袋口系绳,动作缓慢得有些诡异。

一道惨白的闪电再次划破天际,短暂地照亮了昏暗的铺子。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赵老抠仿佛看见客商青白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绝对称不上笑容的弧度,冰冷而僵硬。赵老抠心头莫名一寒,但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像错觉。

“哗啦……”

几块黄澄澄、沉甸甸的东西从袋口滚落出来,砸在赵老抠刚擦过的条凳上,发出悦耳的金石之声。是金元宝!真正的金元宝!在昏黄的油灯光下,它们闪耀着一种近乎梦幻的、沉沦的璀璨光泽,瞬间吸走了铺子里所有的光,也吸走了赵老抠全部的呼吸和心神。

“够不够?”客商的声音依旧干涩,听不出情绪。

“够!够够够!”赵老抠的嗓子像是被火炭烫过,嘶哑得变了调。他扑到条凳前,双手颤抖着想去捧那金子,又怕唐突了贵客,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在衣襟上使劲擦着,眼睛死死黏在元宝上,贪婪的光芒几乎要凝成实质。“太够了!贵客您放心!我赵老抠对天发誓,拼了这把老骨头,今晚连夜就给您赶出来!保证是青岩镇最好的手艺!”他拍着干瘪的胸脯,唾沫星子横飞。

客商微微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他不再言语,也不再看那些元宝,重新戴好斗笠,裹紧了湿冷的蓑衣,转身走向角落阴影里一张破旧的竹躺椅,无声无息地躺了下去,仿佛一截沉入水底的朽木。

赵老抠哪里还顾得上他。他像捧祖宗牌位一样,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个金元宝拢到怀里,冰凉的触感让他每一根汗毛都兴奋得竖了起来。他冲进后院作坊,动作从未如此麻利,点燃了所有能点的油灯和蜡烛,昏黄跳跃的光线将作坊照得如同鬼域。他翻出最好的杉木板,操起斧凿刨锯,整个人陷入一种狂热的亢奋状态。斧子劈砍木料的“咄咄”声,锯子拉扯的“嘶啦”声,刨子推过的“沙沙”声,在狂风暴雨的伴奏下,交织成一支诡异而疯狂的劳动号子。

他干得满头大汗,腰酸背痛,却丝毫感觉不到疲惫。每一次首起腰,喘口气的间隙,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前堂角落那片被竹躺椅占据的浓重阴影。客商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连呼吸的起伏都难以察觉,像一具被遗忘的尸体。只有偶尔划过夜空的闪电,才能短暂地照亮那张青白僵硬的脸和深陷的眼窝,那眼睛似乎总是半睁着,幽幽地反射着作坊里摇曳的火光。

赵老抠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毛,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他用力甩甩头,把那些不安的念头像甩掉木屑一样甩开,目光落在条凳上剩下的金元宝上——金子!实实在在的金子!这念头像一针强心剂,驱散了所有寒意。他咽了口唾沫,咬紧后槽牙,更加卖力地挥舞起手中的工具,仿佛要将这黑夜连同那角落里的阴影一同劈开。

时间在斧凿声和风雨声中一点一点流逝。赵老抠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惫,甚至忘记了恐惧,眼中只有那十口渐渐成形的棺材和条凳上的金光。终于,当天边透出第一缕灰蒙蒙、死气沉沉的微光时,最后一口棺材的榫卯也被他敲紧,严丝合缝。

他长吁一口气,扶着酸痛的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作坊里弥漫着浓重的桐油味、木屑味和他身上的汗酸味。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木灰,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他那尊贵的金主和那笔丰厚的报酬。

“贵客?棺材都给您……”赵老抠的声音戛然而止。

前堂角落,那张破旧的竹躺椅上空空如也。昨夜那个高大阴沉的客商,连同他的斗笠蓑衣,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地上留下的一小滩半干的水渍,证明昨夜并非一场迷梦。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攥紧了赵老抠的心脏,比昨夜更甚。他猛地转头,目光投向作坊门口并排摆放的十口新棺材——那是他连夜的心血,是他换取金元宝的凭证。

棺材盖都盖着,严严实实。

赵老抠的心跳如擂鼓,咚咚地撞击着耳膜。他颤抖着,一步步挪过去。那十口簇新的棺材在熹微的晨光下沉默地矗立着,散发着桐油和木料的气息,却无端地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终于,他鼓起残存的勇气,伸出枯瘦如柴、沾满木屑和污垢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了第一口棺材的盖子。

“嗬——!”

一声短促、嘶哑、完全不像人声的抽气从赵老抠喉咙里挤了出来。

棺材里没有尸体。

棺材里堆满了东西,堆得冒了尖!

是元宝!黄澄澄、金灿灿,和他怀里那几个一模一样的金元宝!在破晓时分微弱的光线下,它们像有生命般流淌着一种堕落的光泽,几乎要刺痛人的眼睛。满满当当,塞得严严实实!

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赵老抠所有的理智和方才那点微不足道的不安。他眼珠暴突,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猛地扑了上去!不是一口,是十口!他像个疯子,手脚并用地爬向那些棺材,用尽全身的力气,用指甲抠,用手抓,用胳膊去搂抱!他要拥抱这从天而降的泼天富贵!

“金子!我的金子!都是我的!”他嘶哑地嚎叫着,贪婪地抓起一把又一把沉甸甸的“元宝”,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战栗,巨大的幸福感几乎将他撕裂。

然而,就在那些“金元宝”被他紧紧攥在掌心,贴在他滚烫胸膛上的瞬间——

异变陡生!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走了魂魄,那璀璨夺目的金光骤然黯淡、熄灭。那沉甸甸、冰凉坚硬的质感,也像阳光下的冰雪一样飞速消融。赵老抠眼睁睁地看着,他满把满捧的“金元宝”,就在他手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褪去了华美的金色外衣,化作了……灰烬!

一种暗淡、死寂、毫无生气的灰白。

是纸灰!是那种祭祀死人时焚烧的纸元宝烧化后留下的灰烬!

轻飘飘,脆弱不堪。

一阵不知从何处钻进来的阴风,打着旋儿吹过作坊。赵老抠手中、怀里、棺材里那堆积如山的“金元宝”,如同被赋予了生命,骤然腾空而起!漫天灰白色的纸灰疯狂地飞舞、盘旋,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劈头盖脸地将他笼罩。

灰烬呛进他的口鼻,迷蒙了他的双眼。他僵在原地,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怀里空空如也。脸上那狂喜的、扭曲的表情瞬间凝固,然后,如同被重锤击碎的劣质面具,寸寸皲裂、剥落。

作坊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纸灰还在无声地飘落,覆盖在棺材上,覆盖在工具上,覆盖在赵老抠花白凌乱的头发和僵硬的肩膀上。

“啊……啊……”赵老抠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破碎的音节,眼球机械地转动着,视线空洞地追随着那些飘落的灰烬。半晌,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撕裂了这死寂:

“我的金元宝!纸灰……全是纸灰啊——!!!”

那声音,充满了绝望、疯狂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在空荡的棺材铺里久久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青岩镇变了。

那个曾经精于算计、锱铢必较的赵老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镇上游荡的、半疯癫的影子。尤其是每逢那种天色如墨、大雨倾盆的夜晚,他必定出现。

雨水冲刷着他肮脏褴褛的衣衫,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花白枯槁的头发一绺绺贴在青灰色的头皮上,雨水顺着深深凹陷的脸颊沟壑往下淌。他眼神涣散,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狂热和恐惧交织的火焰。

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褪色、被雨水浸透的破旧布袋,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东西。他跌跌撞撞地在积水的街巷里穿行,泥浆溅满裤腿也浑然不觉。每当看到行人,无论男女老少,他那张被雨水泡得发白、扭曲的脸便会瞬间激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破旧的风箱。

“买命钱!买命钱啊!”他嘶哑地喊着,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拗。他颤抖着枯柴般的手,哆哆嗦嗦地从怀里那个湿透的布袋里掏出大把大把的东西——不是铜钱,不是银元,而是一沓沓粗糙的黄纸剪成的、歪歪扭扭的纸钱。

他不由分说,近乎蛮横地把这些湿淋淋、软塌塌的纸钱往行人手里、怀里硬塞,力气大得惊人。“收好!收好啊!”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眼白布满血丝,声音尖利得像夜枭,“是买命的钱!买命的钱啊!都得收好!不然……不然……”后面的话便化作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呜咽和颤抖。

镇上的大人看到他都远远绕开,紧紧拉着自家孩子的手,低声呵斥着快走。孩子们则惊恐地瞪大眼睛,躲在大人的衣摆后面,偷偷看着这个在雨幕里手舞足蹈、散发纸钱和疯狂气息的“鬼老头”。

雨下得更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石板和赵老抠单薄的脊背上,发出沉闷而密集的声响。街巷空无一人,只有他蹒跚的身影和那凄厉断续的哭嚎在风雨中飘荡,如同冤魂不散的挽歌:

“我的金元宝……金元宝啊……没了……全没了……”声音忽高忽低,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绝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纸灰……烧了……全是纸灰……漫天……漫天的纸灰啊……买命钱……嘿嘿……买命钱……”

那嘶哑的哭喊,穿透重重雨幕,钻进临街紧闭的门窗缝隙,钻进每一个瑟缩在被窝里的镇民耳中。人们屏住呼吸,听着那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被更大的风雨声吞没。黑暗中,只余下彼此加快的心跳,和那渗入骨髓的寒意。

每逢这样的雨夜,青岩镇的灯火熄得格外早。老人们会压低声音,告诫儿孙:听见没?那是赵老抠在还债呢。收了他的纸钱,就是收了他的孽……离他远点,再远点。

雨声潇潇,敲打着屋檐和窗棂。那嘶哑的哭嚎似乎还在夜风的缝隙里隐隐约约地盘旋、回荡,缠绕着每一处湿漉漉的角落,久久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