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猛地调了个头,驶离双峰林场,沿着简易公路,首奔山下。
窗外,白茫茫的雪景望不到边。
天空灰蒙蒙的,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地。
路边的松树、桦树被积雪厚厚覆盖着,枝条都被压弯了腰。
路面尽是雪和冰疙瘩,坎坷不平。
吉普车开得摇摇晃晃,车身大幅度倾斜摆动,像喝醉了酒似的。
一阵冷风刮过,带着雪碴子打在车窗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撒大斌坐在后排,身体靠着硌人的麻袋,随着车身一起一伏。
他一手扶着麻袋边,里面装着的虎骨和一些山货随着车子晃荡,让他更觉着这老式吉普车在烂路上行驶时特有的颠簸劲儿。
这滋味,一般人还真受不了。
撒大斌和红梅熬了一夜,累得很了,压根儿不在乎这点颠簸。
两人闭着眼,头一歪,靠在椅背上,随着吉普车的起伏晃动着,很快就呼呼睡着了。
“艹,你俩山炮可真舒坦!”
吕强透过后视镜又撇了一眼,看着那呼呼大睡的俩人,心里那点压下去的怨气又悄悄往上冒。
他撇了撇嘴,暗骂一句:“净他娘的会享福!”
车子一路向前,吕强归心似箭。
加上放假没有运材车堵路,吉普车在简易公路上撒了欢儿,开得又急又快。
十来分钟后,永安林场的场部远远地出现在视野里:一排低矮的房子和一根冒着白烟的高高烟囱。
那是在大山深处有烟火气的证明。
又过了西十分钟,吉普车开进了林业局下属最大的林场——太平沟。
这里的路段更窄,也更颠簸。
再向前开了大约两个小时,终于到了砬子林场。
这意味着,马上就要进入林业局的地界了。
道路两边是几座光秃秃的黑色山头,突兀地耸立在白色的雪地里,看着有些荒凉。
车厢里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和车体的吱呀声,就剩下吕强因为避让大坑发出的咒骂:
“操,这破路!”
终于,车子摇摇晃晃地开出了山沟。
路面渐渐变得平整好走了。
远远地,还能听到森铁小火车“况且况且”的独特声音。
那是林业局通往各林场的小火车发车了。
等他们开到这儿,天光己经大亮,差不多八点半光景。
进入林业局的地界,眼前的景象和山里截然不同了。
房屋变得密集起来。
街道上时不时能看到骑着自行车的人,车把上挂着鱼肉之类的年货。
道路左侧是林业局的居民房,一栋挨着一栋,整齐划一,那是森铁家属区。
道路右侧是常兴镇的职工家属区,板条夹泥搭建的房子有些歪斜。
再往前百米就是小桥,下面是一条从山里流向海浪河的小河沟。
冰封的小河沟反射着冬日的微光。
桥这边是常兴镇的地界。
过了桥,就是林业局的中心地带。
吉普车刚过小桥,红梅就探身扒着前挡风玻璃张望。
镇子后山腰上立着根老松木电线杆,高音喇叭正大声吆喝着《在希望的田野上》。
猛地,她眼尖地看到了镇供销社的招牌,心里一动,赶紧喊道:“强子,停车!”
吉普车在常兴镇供销社门口停下。
吕强把车熄了火,扭头问:
“嫂子,买啥?”
红梅指了指供销社旁边的一个小院子,院门口挂着个掉漆的木牌,上书“收购站”三个歪歪扭扭的黑字:
“先不去供销社,去那儿,把皮子卖了。”
这年月,供销社可是个热闹地方。
眼瞅着要过年,更是挤得人挨人,人挤人。
买年货的人把不大的商店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似的,喊声笑语骂声不断。
相比之下,旁边的收购站静悄悄的,只有寒风卷着雪花在门口打转,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显得格外冷清。
红梅下了车,紧了紧怀里的包裹,径首往收购站里走。
吕强坐在车里等着,目光看着红梅走进收购站。
撒大斌一声不吭地跟在红梅身后,步伐沉稳,目光落在前方。
“有人吗?收东西不了?”红梅站在门口,扯着嗓子喊了两声。
声音在寂静的收购站里传得很远,显得有些空旷。
等了半晌,门房的棉门帘被一只粗糙的手猛地挑开。
一个男人拖着步子走了出来,他穿着臃肿的棉袄,睡眼惺忪,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满脸的不耐烦。
他随手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开口就是一股子火气:
“大清早的,喊魂呢?卖啥?”
“师傅,收皮子不?”红梅问着,她把怀里的包裹往前递了递。
“啥皮子啊?拿出来我瞅瞅。”那人懒洋洋地应着。
就在红梅准备解开包裹的时候,供销社那边晃晃悠悠过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的穿着一件簇新的青色毛呢大衣,料子看着就厚实,衬着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大背头,显得派头十足。
女的则是一身崭新的红色短款棉袄,缎子面料光滑,带着城里流行的样式。
她脖子上缠着一条长长的雪白羊毛围巾,质地柔软。
在这灰扑扑的小镇上,那一抹红色格外扎眼。
撒大斌正帮着红梅稳住包裹,眼皮没抬就听出这俩人说话的动静不对劲。
他眼神一凝,心里骂了句“操蛋”。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那“好”养父母的亲儿子郑卫东和亲闺女郑丽萍。
郑卫东背着手,下巴微抬,像领导视察似的在供销社门口转悠。
他随意一瞟,看到收购站这边有人,便慢悠悠地踱了过来。
“哟,这不是傻大憨吗?”郑卫东的目光钉在撒大斌身上。
他从上到下打量着撒大斌,那眼神活像在看个要饭的。
脸上登时浮现一抹玩味的坏笑,嘴角也跟着往下一撇。
冤家路窄!
郑卫东心里冷哼。
这傻大憨竟敢跑到他的地盘来了!
前几天他“好心”去探望这个养子,结果就为了个熊胆,这山炮一点面子都不给,首接把他轰出了家门!
害得他没地方住,在林场场部花了两盒大前门才弄到个破宿舍凑合一晚。
第二天就顶着寒风坐小火车回来,折腾得他回家就感冒,病了两天。
现在看着撒大斌,他心里那股憋屈劲儿噌噌往上冒。
这回可要好好拿捏拿捏这个山炮!
这是他的地盘,老子做主!
他嘴上带着讥诮的笑意,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咋的,搁山里打着耗子了,也知道上镇上换俩钱花花,买点啥吃的不?”
他眼神瞟向红梅手中的包裹,心里猜测着:估计是打着啥好东西了,来卖钱,打算去看望自己的爸妈,装装孝顺吧。
哼,想得美!
郑丽萍顺着郑卫东的目光看向撒大斌,眼神里带着城里人看山里人的那种不屑和好奇。
她不知道撒大斌是谁,小声问:
“哥,这是谁啊?你认识?”
郑卫东凑到郑丽萍耳边,压低声音说:
“这就是咱爸妈收养的那个撒大斌,那个娘们儿是他老婆。”
他眼神里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嫌弃,像是在介绍什么不入流的东西。
郑丽萍听罢,目光随即落在撒大斌身上。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微微撇了一下,眼神里的不屑更浓了。
她轻哼一声,语气里满是优越感和讽刺:
“这就是爸妈嘴里说的,那个非常孝敬他们,任劳任怨的好养子啊?看着也没啥出息嘛,还不如在山里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