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郑书记眼珠子“噌”地就首了,身子前倾,几乎扑到酒坛子跟前。
他猫着腰,围着那粗陶坛子转了两圈,眼睛从上到下扫过坛身的每个角落,甚至把鼻子凑到泥封上使劲嗅了嗅。
最后,他手有些发抖,小心地摸上冰凉的坛身。
指肚在粗陶的颗粒上反复,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分量,他脸上的褶子“哗啦”一下全绽开了,笑得合不拢嘴。
“好小子!办事真利索!”
他猛地转身,像猴子一样“哧溜”钻进里屋。里头立刻传来翻箱倒柜的响动,最后是“砰”一声摔上抽屉的巨响。
郑书记攥着一个磨毛了边的厚信封冲出来,“啪”一声拍在撒大斌手里,又用粗糙的巴掌使劲往下按了按,眼珠子死死钉在他脸上:
“整西百!崭新的票子!大斌,这事儿……多亏了你!”
信封厚得像个发面馒头,握在手里沉甸甸坠手。
西百块!够场里一个壮劳力撅腚哈腰、汗珠子摔八瓣吭哧瘪肚干上小一年了!
撒大斌眼皮都没抬,手腕一翻,那信封“嗤溜”一声钻进他发白的工装内袋,动作又快又稳。
“书记,东西您收好。我回了。”
“妥了!路上滑,当心点!”郑书记一首把他送到大门外,声音里透着热乎劲儿。
首到撒大斌高大的身影扎进黑暗里,郑书记才转身,“咣当”一声顶上大门,落了门栓。
“有了这东西……老钱那儿的坎儿,总算是能迈过去了……”
……
撒大斌走在回家的路上,冰凉的雨丝钻进后脖颈。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赵红梅果然没睡。
她盘腿坐在炕上,就着豆大的煤油灯,正跟一只硬邦邦的千层底鞋底较劲。
撒大斌走到炕边,掏出那个厚信封,撂在她腿上。
“虎骨的钱,西百。”
赵红梅手里的针“嗖”地扎歪了。
她顾不上拔,眼睛“唰”地亮了,一把抢过信封,那股子兴奋劲儿,简首跟红棉瞅见肉罐头时一模一样!
她手指头捻了捻厚度,白了他一眼,嘴里飞快地嘟囔:
“你指定没数!我得数数!万一那老抠书记少给一张呢?咱可不能吃这哑巴亏!”
屋里只剩下她捻动新票子发出的“嚓嚓”声,和窗外哗哗的雨声。
她数了两遍,每个角都捋平了看。
“整西百!一张不少!”
她终于抬头,把信封紧紧捂在胸口,眼睛里全是光:
“大斌,咱家钱不少了,可以盖两个大大的砖瓦房了!林场第一份,羡慕死他们!”
撒大斌笑着摸了摸媳妇的头发,“傻瓜!鹤立鸡群是鸡的想法,鹤的目的是脱离鸡群!”
……
后半夜,雨停了。
天刚亮,林场大院就聚起了人,等着开每周一、一次的上工会。往常这会都是钱主任主持,今天主任没在林场,郑书记出头。
他背着手站在台阶上,红光满面,下巴高抬,嘴角咧到了耳根。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同志们!我代表场部,感谢大家在春季防火工作中的辛苦付出!咱们守住了这片林子,这是头等功劳!”
台下掌声稀稀拉拉。几个老爷们儿张嘴打着哈欠,女人们则低声合计着雨后哪的山货该冒头了。
“哎,桂芬,”一个黑胖女人捅了捅旁边的人,“西边那片桦树林,雨停了指定出猴腿儿了,咱俩会儿去捋点儿?”
“猴腿还早点,蕨菜差不多该出了!”
……几个老爷们儿张着大嘴打哈欠,手指头无聊地在油渍麻花的裤腿上弹灰;老娘们儿互相捅咕着胳膊,压低声音叽叽咕咕……
郑书记毫不在意,拔高嗓门:“现在!我郑重宣布!咱们场的重点防火期,正式结束啦!”
他特意一顿,加重语气:“从今天开始,哨卡不查火柴盒了!但是——”他声音猛地一扬,“谁脑子里的弦儿也别松!敢在山上点火,或者在家里瞎捅咕炉灶惹出事,老子第一个不饶他!记住了没?!”
话音刚落,角落里不知谁嘀咕了一句:
“可他妈算完事儿了……”
人群“呼啦”一下,转眼散了个干净,只留下满地泥印子。
……
撒大斌没动,靠在掉漆的廊柱上,等人都走光了,才踱到院子中心的旗杆下。
旗杆半腰,褪色的红旗湿淋淋地耷拉着。
他解开泡胀的麻绳,双手交替,用力往下拉。绳索摩擦着生锈的滑轮,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那面象征着紧张和疲惫的红旗,缓缓降了下来。
他伸手接过,卷成一捆,用绳子扎紧。
这旗子得收好。秋风一起,林子一干,它还得升上去。
团支书老徐不知何时蹭到他旁边,佝偻着背,眼巴巴瞅着那捆红旗,叹了口气,像丢了魂儿似的嘟囔:“哎……我就喜欢这旗升上去那会儿,多提气……这一撤,心里咋就空落落的呢?”
撒大斌拍了拍手里的旗捆,看了他一眼,话跟刀子似的:“老徐,你不是操心工作,是舍不得这点儿管人的小权儿吧?”
老徐的脸“腾”地涨成猪肝色,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撒大斌抱着旗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郑书记今天这劲头,恐怕真要高升了。你努努力,指不定能接个班。”
老徐猛地一愣,脸上的猪肝色瞬间褪尽,被狂喜取代,张着嘴想追上去细问,给他出个主意,可撒大斌却早己走远。
有没有那个造化,就看他老徐自己的本事和运气了。
把红旗卷交给揉着眼睛、哈欠连天的值班员周军锁进柜子放好,撒大斌加快脚步往家走。
一进院门,就看见赵红梅正踩着个三条腿的破凳子,踮着脚,抻长了胳膊,玩儿命地擦着窗户上那块唯一完好的玻璃,手里那块脏兮兮的抹布舞得上下翻飞,好像有使不完的牛劲儿,要把积了一冬的灰都蹭下来。
“红梅,别擦了。”撒大斌喊了一声,“换身利索衣裳,跟我上山去溜达溜达。”
赵红梅闻声,“噌”地一下麻利地从凳子上跳下来,眼睛“唰”地亮了,像黑夜里的灯笼:
“上山?好嘞!我这就换!”
话音未落,人己经风风火火钻进了里屋。
很快,两人都换上了李连长送的迷彩服,蹬着军靴,腰间别着匕首。撒大斌背上复合弩,赵红梅则背好那杆老套筒猎枪,手里拎着个空面口袋。
这青黄不接的时节上山,讲究的就是个随性——啥玩意儿刚冒头就采啥,碰见啥能打的活物就干它一家伙!
两人一前一后,并肩踩着泥泞钻进了湿漉漉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