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清晨。
湖面上的雾,比前几天都要浓重。
乳白色的雾气,像一堵厚重的墙,将整个世界包裹得严严实实。
能见度,不足五米。
空气里,水腥味和腐烂水草的气味,被浓雾放大,变得格外清晰。
王丽握着船桨的手,有些冰凉。
她看不清远方,只能听到自己和林晚的呼吸声,还有船底划过水面时,那细微的“哗哗”声。
“我们会跟丢吗?”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雾气里,显得有些空洞。
林晚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浓雾,仿佛在搜寻着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王丽开始感到一丝不安时,一个黑色的,模糊的轮廓,在他们前方的雾气中,无声地显现。
是周老三的乌篷船。
它就像一个幽灵,从另一个世界里,悄然驶来。
船头,周老三的身影,依旧干瘦而孤峭。
他没有看他们。
只是在两船交错的瞬间,他手中的竹篙,轻轻地,在自己的船舷上,敲了一下。
“梆。”
声音沉闷,却像一个明确的信号。
林晚立刻会意。
他拿起船桨,控制着小船,不远不近地,跟在了乌篷船的后面。
这一次的距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近。
近到他们能清晰地听见,竹篙每一次探入水中的声音。
近到他们能看见,鸬鹚站在船舷上,用喙梳理羽毛时,抖落的细小水珠。
周老三,依旧沉默。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带领着自己的队伍,在这片迷宫般的湖域里穿行。
他时而用竹篙敲击水面,发出不同的声响。
时而嘴里发出一连串低沉,外人无法听懂的音节。
那些鸬鹚,仿佛能听懂他的每一道命令。
扎水,捕猎,归巢,交鱼。
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高效,充满了原始的协作之美。
林晚的手机,一首开着录制。
镜头,不再是远景的,模糊的剪影。
而是特写。
是鸬鹚扎入水中前,那双漆黑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
是周老三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从鸬-喉囊中取出活鱼时,那熟练而温柔的动作。
是鱼儿在船舱里,奋力挣扎,鳞片在晨光中反射出的,最后的光芒。
中午。
太阳升到了最高处,雾气终于散去了一些。
周老三将船,划到了一座孤零零的,长满了杂草的小岛边。
他从船舱里,拿出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
打开,是一块又干又硬的杂粮饼。
他掰下一块,扔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喉结上下滚动,咽得有些艰难。
王丽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发酸。
她打开自己带来的保温袋,拿出两个桶装泡面,拧开保温壶的盖子,将滚烫的热水,冲了进去。
一股霸道的,带着浓郁调料香气的味道,瞬间在清冷的湖面上弥漫开来。
周老三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浑浊的目光,瞥了一眼王丽手中那个正散发着热气的泡面桶。
他的喉结,又滚动了一下。
林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拿起另一桶泡面,划着船,慢慢靠近了乌篷船。
“老伯,吃点热的吧。”
周老三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审视,像一头不愿接受人类投喂的孤狼。
林晚没有再劝。
他只是把那桶泡面,轻轻地放在了周老三的船头,然后便划着船,退了回去。
乌篷船上,那桶泡面,静静地待在那里。
热气,还在一丝丝地往上冒。
周老三看着那桶面,又看了看自己手里那块硌牙的饼。
他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扔掉了手里的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拿起了那桶泡面。
他笨拙地撕开叉子的包装。
用那双习惯了握竹篙和渔网的手,费力地挑起一根面条,吹了吹,塞进嘴里。
面条很烫。
他的嘴唇,被烫得哆嗦了一下。
但他没有停下。
他一口接着一口,吃得很快,很急。
仿佛吃的不是一碗廉价的泡面,而是什么人间珍馐。
最后,他甚至端起桶,将那点带着油花的汤,一饮而尽。
喝完,他发出一声满足的,粗重的叹息。
他抬起头,看向林晚和王丽。
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正眼看他们。
“你们……到底想拍什么?”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拍您。”
林晚回答得很首接。
“拍您和它们。”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正在船舷上休息的鸬鹚身上。
周老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离他最近的一只鸬鹚的头。
那只鸬鹚很顺从地,用自己的头,蹭了蹭他的掌心。
“它叫老黑。”
周老三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秘密。
“它的爹,是当年跟我一起,从上游那片老林子里出来的。”
“那一片的鱼,最狡猾,只有它爹,能摸清门道。”
他指了指另一只体型稍小的鸬鹚。
“那是小花。”
“别看它个子小,抓白条,它最快。”
“它娘当年,就是为了追一条白条,被那些……被那些铁壳子的螺旋桨,给搅了……”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了。
他浑浊的眼睛里,漫上了一层水光。
办公室里,李建国那张正气凛然的脸,和旅游公司那个胖子嚣张的嘴脸,在林晚的脑海中,交替出现。
林晚终于明白,周老三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他守护的,不是什么技艺,也不是什么传承。
他守护的,是他的家人。
是一段段用生命连接起来的,关于这片湖的记忆。
夕阳西下。
乌篷船,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港湾。
临别时,周老三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林晚。
他指了指林晚的手机。
“你那个小匣子……”
“真能让外面的人,都看到这里?”
林晚用力地点了点头。
周老三沉默了。
他看着自己船上那些黑色的身影,过了很久,才用一种近乎嘱托的语气,说道。
“那你拍。”
“拍清楚点。”
“让他们看看,这些鸟,是怎么活的。”
“也让他们看看,它们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