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城的吊桥缓缓放下时,积雪在绞盘铁链的吱呀声中簌簌坠落。
郎肃扶着城墙垛口,看着燕军黑旗如退潮般撤向远方,浑浊的老眼却泛不起半点欣喜。
寒风卷起城头未燃尽的箭杆,烧焦的木屑扑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像极了冉闵最后离去时,甲胄缝隙间渗出的血珠。
"开城门!"董闰的声音沙哑得不成调子。
他握着城门开关的手掌还在渗血,那是前日突围时被鲜卑人的钩镰割伤的。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城内街道,百姓们举着糙米面饼欢呼雀跃,可守城将士们却只是默默擦拭兵器,刀刃映出的,是他们沉默而悲怆的脸。
张温望着空荡荡的燕军营地,突然一拳砸在城墙上:"这算什么胜利?是陛下用命换来的屈辱!"
他的吼声惊飞了屋檐下的寒鸦,回声在死寂的街巷里久久回荡。
张乾倚着城楼立柱,颤抖着展开冉闵留下的兵书,在风中微微卷曲。
中山城的议事厅内,烛火在寒风中摇曳不定,如同此刻众人的内心一般。
郎肃握着竹简的手微微发颤,羊皮卷上的字迹被烛泪晕染,模糊成一片墨影。
张乾背着手在厅内踱步,苍老的脚步声与董闰、张温沉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压得空气几乎凝固。
"你们说陛下...孤身入敌营?"郎肃突然停下,浑浊的老眼盯着董闰染血的衣襟,"慕容恪豺狼虎豹,岂会信守诺言?"
张温扑通一声跪在青砖上,额头重重磕地:"是我等无能,陛下临行前嘱托,要我们死守中山。如今城内存粮尚可支撑三月,若此时贸然出兵..."他的声音突然哽咽,"陛下以命相搏换来的生机,不能就这样白费!"
董闰扶起张温,他攥紧了腰间残缺的钩镰枪,心中悲愤难平:"郎大人、张大人,您二位皆是文官,从未上过战场。剩下的五千守军出城,不过是羊入虎口。"
他抬头望向墙上斑驳的地图,燕军的黑旗标记如乌云般笼罩着中山,"当务之急,是将消息传回邺城,辅佐太子!"
张乾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苍老的身体在披风下佝偻如虾米。他扶住桌案喘息片刻,声音沙哑:"可陛下...毕竟是冉魏的脊梁啊..."
"正因如此!"董闰猛地起身,铠甲碰撞声惊飞了梁间寒鸦,"陛下用命换来的,是让冉魏火种不灭!太子虽年幼,但有皇后和诸位大臣辅佐,定能..."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沉闷的更鼓声。
郎肃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突然想起初见冉闵时,那个在羯人营帐中摔碎酒碗的少年。如今那个意气风发的帝王,竟独自走向了豺狼的巢穴。
他颤抖着举起酒杯,酒水泼在案上,在烛光下泛着暗红,恍若鲜血。
邺城皇宫内,收到消息的皇后董氏握着青铜镜的手突然颤抖,镜面映出她骤然苍白的脸。
另一个房间内,苏若手中的绣帕"啪嗒"落地,绣了一半的龙纹被踩在脚下。
当王波、王简撞开殿门时,正看见董氏将铜镜狠狠砸向立柱,碎片飞溅在金丝地毯上,如散落的星辰。
"备马!"王简的铁剑出鞘三寸,寒光映得他瞳孔收缩,"我带三千铁骑,定要将陛下从燕军手中抢回来!"
"不可!"董闰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他与张温满身风尘赶了回来,甲胄上还沾着中山的泥土。
董闰望着王简紧握剑柄的手,想起冉闵在营门前决绝的背影,喉间泛起苦涩,"陛下以自身为饵,换的是中山百姓与太子安危。此刻出兵,只会让陛下的牺牲..."
王简一拳砸在立柱上,木屑纷飞:"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陛下被慕容恪折磨?!"他的声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掉落,"当年陛下带着我们从邺城突围,多少次死里逃生..."
"正因如此,才更要活下去!"张温突然撕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箭伤,"这是中山之战留下的!陛下说过,活着才能让汉人挺首脊梁!"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角落的冉智身上。九岁的太子攥着衣角,大眼睛里蓄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深夜的邺城书房,烛火明明灭灭。
董氏皇后轻抚着冉智的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王简摊开羊皮地图,燕军的防线如铁索般横亘眼前。
"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突然开口,笔尖重重戳在燕国都城龙城,"我愿前往燕营,用金银财宝、城池土地...换陛下平安。"
张乾想起了冉闵曾经说的"汉人不可跪"时的眼神。他不禁老泪纵横:"就依王简所言。太子年幼,邺城不能再失...但我们要暗中集结兵力,总有一天..."
窗外,北风卷着细雪扑打窗棂。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照亮墙上"冉魏"二字的军旗。
那面染血的战旗在风中轻轻晃动,仿佛在无声诉说着,这个风雨飘摇王朝最后的倔强与希望。
三百里外的龙城,燕国皇宫的铜钉大门轰然洞开。
冉闵被铁链拖拽着前行,玄铁锁子甲早己残破不堪,每走一步,碎石子都扎进血肉模糊的脚踝。
慕容儁端坐在蟠龙金椅上,冕旒随着他轻蔑的笑意晃动:"你这奴仆下人,为何妄自称作天子?"
冉闵猛地抬头,铁链哗啦作响。
他对上慕容儁眼中的阴鸷,嘴角勾起一抹血痕,正色道:"天下大乱,你们这些夷狄禽兽尚可称帝。我是一时的英雄,为何不能称帝?"
话音未落,殿内侍卫的长矛己抵在他喉间,冰凉的金属触感混着血腥气,让他想起在中山城外最后的厮杀。
慕容儁的脸色瞬间铁青,冕旒剧烈晃动:"来人!"他抓起案上的玉盏狠狠摔碎,"给我狠狠鞭挞!让这逆贼知道,谁才是这天下的主人!"
三百鞭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大殿,皮鞭撕裂皮肉的闷响与冉闵压抑的闷哼交织,血珠溅在金砖上,洇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当冉闵几乎失去意识时,慕容儁踩着满地血迹走来,靴底碾过他染血的手指:"将他押去祖父与父亲庙廷,明日午时,祭旗!"
寒风从殿门灌进来,卷起冉闵散落的发丝,他望着穹顶蟠龙吞月的壁画,恍惚间又看见邺城的百姓举着火把,高喊"陛下万岁"的模样。
龙城的夜,寒风如刀,呼啸着掠过城墙,卷着雪粒子砸在牢狱的铁窗上,发出细碎而尖锐的声响。
牢狱中弥漫着腐臭与血腥交织的气息,火把在墙上明明灭灭,将斑驳的墙影拉得老长。
慕容恪披着玄色大氅,踏着满地积雪,缓缓走向关押冉闵的牢房。
守卫们见是他,纷纷躬身行礼,却不敢多言。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潮湿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他顿了顿,才迈步走了进去。
冉闵倚在墙角,身上的镣铐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白日的鞭挞让他伤痕累累,衣衫褴褛,血迹斑斑的脸上却依然带着倔强的神色。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眼神中满是警惕与不屑。
"冉闵,别来无恙?"慕容恪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打破了牢房里的死寂。
他伸手示意守卫退下,独自走到冉闵面前,目光在他身上的伤口停留片刻,微微皱了皱眉。
冉闵冷哼一声,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镣铐的束缚又跌坐回去:"慕容恪,你我之间,何须这般虚情假意?明日就要斩我,今夜是来看笑话的?"
慕容恪沉默良久,从袖中取出一壶酒,轻轻放在地上:"我敬佩你的勇气与谋略。若不是各为其主,或许......"他的话没说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冉闵盯着地上的酒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嗤笑道:"惺惺作态罢了。你们鲜卑人,何时讲过情义?"
话虽如此,他却还是伸手拿起酒壶,仰头猛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慕容恪望着冉闵的动作,想起两人在战场上的无数次交锋。这个汉人将领,勇猛无畏,谋略过人,多少次让燕军吃尽苦头。
如今却沦为阶下囚,明日就要身首异处,他心中竟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凉。
"燕王的命令,我无法违抗。"慕容恪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在你走之前,我想告诉你,你是我慕容恪此生遇到的最可敬的对手。"
冉闵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狭小的牢房里回荡,带着无尽的嘲讽与悲凉:"可敬的对手?真是可笑!不过是败军之将罢了。慕容恪,你记住,今斩我,他日汉人必让你们血债血偿!"
慕容恪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好,我等着那一天。"他转身向牢门外走去,脚步沉重而缓慢。
"慕容恪!"冉闵突然叫住他。慕容恪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来生,我定要与你堂堂正正再战一场!"冉闵的声音坚定而决绝,在牢狱中久久回响。
慕容恪的背影微微一震,却没有回应,大步走出了牢房。
牢门再次重重关上,将冉闵的身影隔绝在黑暗之中。
雪越下越大,很快便掩盖了慕容恪离去的脚印,仿佛这个夜晚,从未发生过这场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