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己深,寒露侵肌。
窗棂筛进几缕惨淡的月光,堪堪照亮桌案一角。
案上狼藉一片。
倾倒的空酒壶滚落在地,未干的酒液在地上蜿蜒出一条溪流。
江鹤安斜倚在冰冷的椅背上,手中还死死攥着一张舆图,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图上墨圈层层叠叠,如同溃烂的疮疤,蔓延在江南、金陵、蜀中……
她真是会藏,哪里都寻不到!
他颓然地笑出声,“云雀,你就那么不想待在我身边吗?”
可寂静无声的室里,终究是无人回应他。
江鹤安闭上眼睛,试图驱散脑海中她的笑容、她的声音,还有她那时说的,等他回来,都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放过她,不甘心她就这样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他缓缓睁开眼睛,眼中是疯狂的执念。
桌上的点心,散发着甜腻而浓郁的香气。
他目光扫过点心,心中却泛起一阵酸涩。
这点心,只是样子相似,内里的味道却与她的完全不同。
江鹤安又想起在宋府吃的那盘点心。
那味道与她曾经做过的,几乎是一模一样。
宋长砚。
他还要再查查。
竹山却道:“可上次查过宋世子,他并无什么问题。再说,咱也调不出多少人手。”
又到了秋猎的时候,皇帝把相关事宜都交给了玄枭司。
江鹤安沉默了半瞬,“去,散个消息到苏州、杭州、扬州等地,就说魏国公世子为玄枭司办事,到江南微服私访。”
竹山:“您是想……”
江鹤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猜那些江南的贪官污吏听到这个消息,有几个是坐得住的?”
他们必然会着人暗中寻找宋长砚。
用当地的官员来找人,可比他那些人生地不熟的暗探有效率多了。
要不了多久,定会有消息。
静庄的日头渐渐西沉,金辉泼洒在屋脊田垄上,却驱不散这庄子的喧闹。
近些日子,顾家要为老太爷操办八十大寿,府里要大排筵宴。
庄子上的活计陡然多起来。
活鸡活鸭,水灵时鲜的瓜果菜蔬,桩桩件件都指着庄子供应,怠慢不得。
几个妇人正麻利地分拣着蔬菜,沈恣身着半旧的青布衫子,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
她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拭,只飞快地将沾了泥的菜叶剥去,把水嫩的、翠生生的青菜码进干净的藤筐。
她身旁的茯苓,也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刚送来的果子,一个接一个,摆得整整齐齐。
“阿恣,瓜果都摘得差不多了,我来帮你。”
宋长砚穿着麻布的衣裳,手上提着一筐刚摘下的,还带着枝叶清香的秋梨。
沈恣闻声抬头,细看他脸上全是汗珠,衣袖上也沾了些草屑和灰尘。
“我这里也差不多了,要不你先回去吧,也累了一天了。”
她蜜色的脸颊,在夕阳和劳作的热气下更显红润,几缕汗湿的鬓发贴在额角。
“没事儿,我帮完你再回去。”
他笑着蹲在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处理蔬菜。
沈恣心里一阵甜蜜,嘴角不自觉扬起。
周大婶几人见了,都捂着嘴偷笑。
茯苓也自觉给两人让出空间,让周大婶她们身旁去。
宋长砚的目光虽专注在手上,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沈恣的动作。
看她如何利落地剥去坏叶,看她如何将菜码得整整齐齐,看她与旁人说话,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
无需言语,也无需刻意的靠近,就这样看着她,就足以让他幸福。
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很快,就到了寿诞在这一日。
顾府虽是乡绅之家,但顾老太爷曾经也是进士,在地方上也是德高望重,平日里与各方都有往来。
今日寿宴,更是宾客如云,庄子外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络绎不绝。
顾家的家仆们忙得脚不沾地,迎接着前来贺寿的宾客。
宾客们陆续入席,顾老太爷被众人簇拥着坐在主位上,脸上满是笑容。
众宾客纷纷起身敬酒,祝老爷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李老爷子笑着回应。
然而此时,家仆急忙跑进来禀报,说是有扬州的官员前来贺寿。顾家众人微微一愣,随即起身,亲自出门迎接。
顾家素来低调,没想到竟有大人亲自前来为顾老太爷贺寿。
府外站了两个人,一位是扬州知州黄大人,一位是这安平县的杨知县,两人未着官服,只穿了平常的衣服。
黄大人面带微笑,举止从容,说道:“顾老先生,祝您老福泽绵长,松鹤延年。我等冒昧前来,不知是否惊扰了。”
顾老太爷连忙还礼,心中虽有些意外,但仍是热情相迎,将两位大人请入府内。
他们入席后,大厅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乡绅们虽对这些官员心存敬畏,但也不免好奇他们的来意。
黄大人眼睛扫过众人,突然,目光停留在了顾承耀身旁的年轻男子身上。
这位公子身着一袭淡蓝色长袍,腰间系着一块温润的玉佩,面容清俊,气质高雅。
正是他们找了多日的魏国公宋家的世子,宋长砚。
他果然在这儿。
黄大人和杨知县对视一眼,起身向宋长砚走去。
他拱手道:“您是京城魏国公府的宋世子?”
宋长砚微微一愣,皱眉道:“这位大人您认错人了。”
黄大人脸上带笑,笃定道:“我还在京都时,见到过魏国公,您当时就站在他身旁,我不会认错的。您今日能来顾家贺寿,实在是顾家的荣幸啊。”
宋长砚的身份,整个顾府也就顾承耀知道,所以此时顾家人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
宋长砚见身份暴露,再否认也无意义了,便把世家公子的架子拿足了。
他面色略带严肃,“我来江南不过是为寻些山水之乐,顺便访些风土人情。今日恰逢顾家寿宴,凑巧前来贺寿,实属缘分。还请两位大人不必在意我,就把我当做寻常人便是。”
黄大人忙点头,脸上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容,说道:“既然公子不愿张扬身份,我等自然不敢唐突。”
宋长砚:“如此甚好。”
黄大人带着讨好道:“公子放心,我等自然懂得分寸。今日寿宴过后,若公子不嫌弃,我等愿陪同公子,服侍身侧。”
宋长砚摇头,拒绝道:“多谢好意,但宋某此次游历,本就是独自一人,习惯了自在随性。若是有人相伴,反而拘束。”
黄大人听了,脸上虽有些许尴尬,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公子既如此说,那我等便在此祝公子游历愉快。公子在江南若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事,都可来找某,某随时恭候公子的大驾。”
宋长砚眉头紧皱,这位大人对他也太过热情了。
他虽是世子,实则是个无功名的白丁。
难道这位大人是想攀上魏国公府?
然而,宋长砚虽表明自己,只是来游山玩水的,但黄大人和杨县令心中却有自己的一番猜测。
他们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宋长砚离开顾府后,独自一人回了住处,翌日便又去了静庄见沈恣。
他却不知自己早己被一双暗处的眼睛紧紧盯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