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金丝笼

永宁侯府的车驾在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下,碾过帝京的青石板路,最终停在那两扇象征着无上权势与森严壁垒的朱漆大门前。门楣之上,“永宁侯府”西个鎏金大字在深秋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刺得林楚楚眼睛生疼。

“世子妃,请。” 赵嬷嬷那张刻板如同面具的脸出现在车帘外,声音平淡无波。

林楚楚浑身一颤,指尖冰凉。她看向身旁闭目养神的柳昭华。对方依旧维持着那副悲悯端庄的姿态,仿佛方才在钦天监精舍里那冰冷如刀的威胁只是她的幻觉。可手腕上被柳昭华攥过的地方,残留的冰冷触感和隐隐的痛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现实的残酷。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绝,被赵嬷嬷搀扶着下了马车。双脚落在侯府门前的石阶上,一股混合着熟悉血腥气与陌生檀香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唤醒了那些被刻意压抑的、噩梦般的记忆——活埋庶子的土腥、张柳氏母子临死前的怨毒眼神、苏晚晴凄厉的夜啼……这座府邸的每一块砖石,仿佛都浸透着洗不净的冤魂气息!

“恭迎世子妃回府!” 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仆妇下人齐声高呼,声音整齐划一,却空洞得没有一丝温度,如同排练过无数次的冰冷仪式。

林楚楚只觉得头皮发麻,双腿发软。她下意识地看向柳昭华。

柳昭华唇角挂着温婉得体的笑意,亲自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挽住了林楚楚冰凉僵硬的手臂。“楚楚,到家了。” 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如同最慈爱的母亲,“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母亲定会好好照顾你,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那亲昵的姿态,那“母亲”的自称,在外人看来,是婆媳情深,是侯府对这位“祥瑞”儿媳的无比重视。只有林楚楚能感觉到,那看似搀扶的手,力道精准地钳制着她的手臂,让她无法挣脱,更传递着一种无声的警告——别想逃,别想闹,乖乖扮演好你的角色!

柳昭华就这样挽着如同提线木偶般的林楚楚,在无数道恭敬而敬畏的目光注视下,缓步踏入侯府大门。阳光被高耸的府墙切割,在庭院中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林楚楚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刀尖上。

穿过重重庭院,一座崭新的、甚至可以说过于华丽的院落出现在眼前。朱漆大门上悬着崭新的匾额——“锦瑟院”。院门大开,里面雕梁画栋,假山流水,奇花异草点缀其间,布置得美轮美奂,处处透着精心与奢华。

“看看,楚楚,喜欢吗?” 柳昭华停下脚步,指着那院落,笑容和煦,“这是母亲特意为你挑的院子,紧邻正院,方便照应。里面的一应陈设,都是按最高规制置办的,若有哪里不合心意,尽管告诉母亲。”

最高规制?紧邻正院?

林楚楚的心沉入谷底。这哪里是居所?分明是一座用金玉堆砌、位于柳昭华眼皮子底下的最华丽、最森严的牢笼!那紧邻的距离,意味着她的一举一动,都将被这个毒妇牢牢监视!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那双看似温婉、实则如同鹰隼的眼睛!

“多……多谢母亲。” 林楚楚强迫自己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她知道,任何反抗都是徒劳,只会招致更可怕的后果。

“喜欢就好。” 柳昭华满意地点点头,挽着她继续往里走。进入内室,一股浓烈的、崭新的油漆和熏香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林楚楚微微皱眉。室内的布置更是极尽奢华,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博古架上摆满了价值连城的玉器瓷器,云锦纱幔层层叠叠,连地上的绒毯都厚实柔软得如同踩在云端。

然而,这极致的富贵温柔乡,在林楚楚眼中,却如同一个精心布置的、散发着甜腻香气的巨大陷阱。每一件华丽的摆设,都像是一只无声窥视的眼睛。

柳昭华拉着她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坐下,立刻有穿着崭新衣裙、低眉顺眼的丫鬟端着红漆托盘上前奉茶。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清香袅袅。

“楚楚,你身子还没大好,先安心在这里静养。” 柳昭华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撇着浮沫,声音温软依旧,眼神却扫过侍立在一旁的西个丫鬟,“这西个丫头,都是母亲精心挑选出来伺候你的。春兰、夏荷、秋菊、冬梅,个个伶俐懂事。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她们。若她们伺候不周……”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家法处置!”

西个丫鬟齐齐一颤,头垂得更低,齐声道:“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伺候世子妃!”

林楚楚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春兰夏荷秋菊冬梅?好整齐的名字!好伶俐懂事?这分明是柳昭华安插在她身边的西双眼睛!西把悬在她头顶的刀!她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恐怕都会被事无巨细地汇报给柳昭华!

“母亲……安排得太周到了。” 林楚楚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应该的。” 柳昭华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林楚楚额角的纱布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疼惜,“伤在儿身,痛在娘心。母亲特意让人每日给你炖了上好的血燕窝,加了安神的药材,最是滋补。你要按时服用,早些把身子养好,莫要让母亲担心。”

血燕窝!

这三个字如同毒针,狠狠扎进林楚楚的神经!苏晚晴日日被灌那“加料”血燕窝、最终精神崩溃惨死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将手中的茶杯打翻!

“怎么?脸色这么差?可是伤口又疼了?” 柳昭华关切地询问,伸手似乎想探她的额头。

林楚楚猛地往后一缩,如同躲避毒蛇!“没……没有!多谢母亲关心!” 她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和恶心,声音带着哭腔,“只是……只是有些累了……”

“累了?” 柳昭华收回手,脸上依旧是那副悲悯的神情,“那好,你先歇着。母亲就不打扰你了。” 她站起身,对那西个丫鬟吩咐道:“好生伺候世子妃歇息,若有半点差池,唯你们是问!”

“是!夫人!” 西个丫鬟齐声应道。

柳昭华又对林楚楚温婉一笑,这才带着赵嬷嬷,仪态万方地离开了锦瑟院。那温和的笑容,在转身的瞬间便消失无踪,只剩下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算计。

厚重的门扉缓缓合拢,隔绝了柳昭华的身影,却关不住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林楚楚在软榻上,浑身冷汗涔涔,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她看着这间金碧辉煌的屋子,看着那西个如同木桩般伫立不动、眼神却时刻追随着她的丫鬟,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逃?往哪里逃?这侯府就是铜墙铁壁!外面是皇帝的金口玉言和“祥瑞”的身份枷锁!告发?柳昭华只手遮天,证据呢?谁会信一个“疯妇”的胡言乱语?皇帝?皇帝要的只是“祥瑞”的价值,根本不会在乎她的死活!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关进最华丽鸟笼的金丝雀。笼子是纯金的,食物是最精美的,甚至还有专人伺候。可这改变不了她是囚徒的本质!柳昭华就是那握着笼门钥匙、随时可以决定她生死的主人!那每日送来的“血燕窝”,就是悬在头顶的铡刀!

“世子妃,请用茶。” 丫鬟春兰的声音平淡无波地响起,将一杯新沏的茶递到她面前。

林楚楚看着那清澈的茶汤,看着春兰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她颤抖着接过茶杯,指尖冰凉。茶是温热的,香气扑鼻,却让她感觉如同捧着一杯穿肠毒药。

她该怎么办?

认命?像苏晚晴一样,被慢慢折磨至疯癫或死亡?

反抗?她拿什么反抗?

柳昭华……柳昭华……

这个名字如同诅咒,深深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带来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

---

正院书房

柳昭华坐在书案后,手中把玩着那支温润的白玉簪。赵嬷嬷垂首侍立一旁,低声禀报:

“夫人,锦瑟院那边……林姑娘歇下了。西个丫头都安置好了,都是机灵懂事的,知道该怎么做。”

“嗯。” 柳昭华淡淡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放着一本摊开的册子,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名字、时间、地点,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狠厉——正是苏晚晴生前留下的手札。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其中一行字:

“她什么都知道!”

柳昭华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知道?苏晚晴到死都以为她是重生的,以为她靠着“先知”才赢。真是愚蠢。她柳昭华能走到今天,靠的是步步为营的算计,是洞悉人性的狠辣,是牺牲一切的决绝!是对这侯府倾覆危机最敏锐的嗅觉和最冷酷的应对!与那虚无缥缈的“重生”何干?

如今,苏晚晴己化作黄土,她的诅咒不过是风中尘埃。而林楚楚,这只被皇帝亲手塞进笼子的“金丝雀”,才是眼下的重点。

“血燕窝,每日按时送去。” 柳昭华的声音平静无波,“盯着她,必须亲眼看着她喝下去。” 这燕窝自然不是苏晚晴那种加了“料”的,而是真正滋补的上品。柳昭华要林楚楚活着,好好地活着,以“世子妃”的身份活着。一个健康、温顺、被牢牢掌控的“祥瑞”,比一个疯癫或死掉的更有价值。

“是,夫人。” 赵嬷嬷应道,“还有……世子那边……”

提到萧景琰,柳昭华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厌烦。“他如何了?”

“世子自回府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砸了不少东西……情绪……很不稳定。” 赵嬷嬷斟酌着词句。

“废物。” 柳昭华冷冷吐出两个字,没有丝毫情绪波动。萧景琰的懦弱与抗拒,在她意料之中,也让她更加鄙夷。身为世子,连这点承受力都没有,如何担得起侯府的重担?

“告诉他,” 柳昭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砸坏的东西,从他用度里扣。再闹,就让他去祠堂,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好好清醒清醒!身为世子,不思进取,反倒为儿女私情要死要活,成何体统!”

“是。” 赵嬷嬷心头一凛。

“另外,” 柳昭华的目光投向窗外锦瑟院的方向,眼神幽深,“让府里那些碎嘴的下人都把皮绷紧了。关于世子妃,若让我听到半个字不该有的闲言碎语,无论是关于她的‘天机’,还是她的出身,一律拔舌,发卖到最下贱的窑子里去!明白吗?”

“老奴明白!这就去传话!” 赵嬷嬷知道,夫人这是要用最严酷的手段,彻底封死所有可能将林楚楚“祥瑞”身份与侯府内部血腥秘密联系起来的渠道!任何流言,都可能成为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柳昭华着白玉簪冰凉的簪体,目光落在苏晚晴手札上那行刺目的字迹上。

“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的,从来不是虚无的未来。

她知道的,是这侯府之下涌动的暗流,是人心最深处的欲望与恐惧,是权力游戏中你死我活的残酷法则。

她知道的,是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

如何用最优雅的姿态,行最狠辣之事。

如何在这绝境之中,为侯府杀出一条生路!

林楚楚是笼中鸟?

不。

柳昭华眼底寒光一闪。

只要握紧笼门的钥匙,再桀骜的鸟,也能被驯服成传递消息的信鸽,甚至……啄向敌人的猎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