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安魂引

栖霞院的门窗紧闭,白日里也透不进多少光亮,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混合着劣质安神香、草药苦涩和某种陈腐绝望的气息。光线昏暗,唯有角落一盏油灯如豆,摇曳着微弱昏黄的光,将房间内的一切都拉扯出扭曲变形的、如同鬼魅的影子。

苏晚晴蜷缩在冰冷的床榻角落,身上那件原本还算干净的寝衣,此刻己污秽不堪,沾满了不知是药渍、血污还是秽物的暗色痕迹。她的长发干枯纠结,如同乱草般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那部分脸颊,瘦削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泛着一种不祥的青灰色。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动着,发出意义不明的、破碎的音节。

“水…好冷…娘…火…簪子…血…” 呓语断断续续,时而低如蚊蚋,时而陡然拔高,变成尖利的嘶嚎,“柳昭华!毒妇!还我娘命来——!” 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抬起,对着虚空疯狂抓挠,仿佛要撕碎那个无处不在的梦魇。

赵嬷嬷端着一个黑漆托盘,悄无声息地走进这间令人窒息的内室。托盘上,放着一个青瓷小碗,碗里盛着大半碗浓稠得近乎墨色的药汁。那药汁散发出一种极其古怪的气味,初闻是浓烈的苦涩,细嗅之下,却隐隐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甜腻,如同腐败花朵最后的香气。这是府医“精心”调配的“安神汤”,药方里的几味“主药”,足以让最狂躁的野兽陷入永恒的安眠。

两个粗壮的仆妇紧跟在赵嬷嬷身后,她们低着头,眼神躲闪,不敢看床榻上那个形销骨立、状若疯魔的身影,更不敢看托盘上那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药汁。空气中弥漫的恐惧,几乎凝成了实质。

赵嬷嬷浑浊的老眼扫过床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被一片死水般的漠然取代。她走到床前,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二小姐,该用药了。夫人吩咐,这药…最能安神定魄。”

“药?” 苏晚晴猛地抬起头,乱发下那双眼睛骤然亮起!不再是之前的涣散疯狂,而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洞悉一切的清明!那目光如同淬毒的针,死死钉在赵嬷嬷脸上,又缓缓移向那碗浓黑的药汁,嘴角咧开一个极其诡异、扭曲的弧度。

“安神汤?呵呵…呵呵呵…” 她发出低沉沙哑的笑声,如同夜枭啼哭,“毒妇…终于…等不及了?要送我…去见娘亲…和弟弟了?”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字字清晰,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种濒死的、疯狂的清醒。

赵嬷嬷心头剧震!这疯女…竟在此时恢复了片刻的神智?!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声音更冷了几分:“二小姐病得糊涂了,净说胡话。这是府医开的安神药,对小姐的病有益无害。来人,伺候二小姐用药!”

两个仆妇硬着头皮上前,一人试图按住苏晚晴挣扎的身体,另一人颤抖着手去端那碗药。

“滚开!” 苏晚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甩开按住她的仆妇,枯瘦的手臂如同鹰爪般挥出,竟将另一个仆妇手中的药碗狠狠打翻!

“哐当!” 青瓷碗摔在冰冷的地面上,西分五裂!浓稠如墨的药汁瞬间泼洒开来,在地上蔓延开一片狰狞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污迹,散发出更加浓郁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香。

“毒药!这是毒药!” 苏晚晴指着地上的污迹,声音尖利得破音,充满了癫狂的控诉,“柳昭华!你想毒死我!灭口!因为我知道!我知道你的秘密!柳氏非柳!你是孽种!你是野——”

“堵住她的嘴!” 赵嬷嬷脸色铁青,厉声打断苏晚晴那即将脱口而出的、足以毁灭一切的话语!她眼中寒光一闪,再无犹豫!

两个仆妇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许多,扑上去死死按住疯狂挣扎的苏晚晴,用早就准备好的、浸透了药汁的布巾,狠狠捂住了她的口鼻!

“唔…唔唔——!” 苏晚晴双目圆睁,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那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怨毒、不甘、还有一丝…诡异的、近乎解脱的疯狂!她的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地扭动、痉挛,喉咙里发出沉闷绝望的呜咽。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徒劳地抓挠,指甲在仆妇的手臂上留下道道血痕。

赵嬷嬷冷眼看着,如同在看一场早己注定的仪式。她面无表情地拿起托盘上备用的另一个青瓷小碗——里面是同样浓黑的药汁。她走到被死死制住、仍在做最后徒劳挣扎的苏晚晴面前,俯下身。

“二小姐,安心去吧。” 她的声音低沉如同鬼魅,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判,“这世间…太污浊,配不上你这‘烈性’。”

话音未落,她一手捏住苏晚晴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将碗中浓稠的药汁,尽数灌了进去!

“咕咚…咕咚…” 药汁强行灌入喉咙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恐怖。苏晚晴的挣扎陡然加剧,随即又猛地僵住!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瞬间扩散,死死地、怨毒地瞪着虚空,仿佛要将某个无形的身影烙印在灵魂深处!最后,那怨毒的眼神深处,竟缓缓浮起一丝极其诡异、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嘲弄?是怜悯?还是一种洞穿一切的悲凉?

剧烈的抽搐只持续了短短几个呼吸。

那双曾经明亮、重生后充满恨意、最后彻底陷入疯狂的眼睛,如同燃尽的炭火,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凝固成一片空洞的、毫无生气的死灰。枯瘦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仆妇怀中,再无声息。

栖霞院那持续了无数个日夜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夜啼哭嚎,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地上那摊泼洒的药汁,散发着越来越浓郁的、令人心悸的甜腻腐香,如同某种无声的祭奠。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在墙壁上投下仆妇们惊魂未定、如同鬼影般的身影。

赵嬷嬷缓缓首起身,看着仆妇怀中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看着那张枯槁青灰、凝固着最后怨毒与复杂神情的脸。她伸出手,动作近乎麻木地,将苏晚晴圆睁的、空洞的双眼,轻轻合上。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眼皮时,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抖,几乎难以察觉。

“收拾干净。”赵嬷嬷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板无波,却带着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寒意,“对外宣称,二小姐苏晚晴,因生母早逝,哀思过度,又惊闻张将军一门忠烈惨剧,悲恸攻心,旧疾复发…于今日辰时,不幸…薨逝。”

“是…是!” 两个仆妇如蒙大赦,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慌忙将苏晚晴的尸身放平,开始手忙脚乱地清理地上的狼藉和污迹。

赵嬷嬷不再看她们,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出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房间。推开厚重的房门,深秋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头的沉重与寒意。

她抬头望向侯府主院的方向。夫人…应该正在等着回禀。

---

与此同时,钦天监那间如同牢笼的精舍内。

林楚楚幽幽转醒,额角传来的剧痛让她瞬间倒抽一口冷气。眼前一片模糊,视线涸的血痂和泪水糊住。她费力地眨眨眼,适应着昏暗的光线。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恐怖的幻象,冰冷的墙壁,绝望的冲撞,还有…那些被自己鲜血染红的“预言”纸张!

“血…我的血…” 她惊恐地抬手摸向额角,触手是厚厚的纱布和刺鼻的药味。她还活着?皇后的人没毒死她?贤妃的仙丹没让她疯死?她竟然…还活着?

就在这时,精舍的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神色却带着一丝与这压抑环境格格不入的…奇异恭敬?

“林姑娘醒了?”小太监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温和,“姑娘受苦了。高公公特意吩咐了,让姑娘好生养伤,缺什么尽管开口。”

林楚楚茫然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高公公?那个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他…关心自己?

“姑娘那日…额角染血的‘天机’文书,”小太监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陛下…御览了!”

林楚楚的心猛地一跳!

小太监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陛下言道,姑娘额角染血,冥冥之中感应天机,以血为引,所录文字虽残缺玄奥,却隐隐暗合星象之变!此乃…大祥之兆!是上天感念陛下圣德,降下血谏!陛下龙心甚悦!特赐下珍药,命太医署务必治好姑娘的伤!还说…待姑娘伤愈,要亲自垂询那‘血谏’天机!”

血谏?天机?祥瑞?

林楚楚彻底懵了!她撞头是因为被幻象吓疯了!那些被血染红的纸是她之前瞎编乱造的玩意儿!这…这也能行?!皇帝是傻子吗?!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她赌对了!不,是她的血…歪打正着!她误打误撞,竟然给自己披上了一层更“神圣”的“血谏祥瑞”光环!

贤妃的仙丹?皇后的点心?德妃淑妃的试探?在皇帝这突如其来的“龙心甚悦”面前,全都变得不值一提!她暂时…安全了?

巨大的情绪冲击让她眼前再次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激动。额角的伤口也再次传来阵阵抽痛,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炼狱。

“姑娘安心养伤。”小太监看着林楚楚变幻不定的脸色,以为她是激动过度,满意地笑了笑,放下一个精致的药盒,躬身退了出去。

门被关上,精舍内再次陷入昏暗。

林楚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巨大的荒谬感交织在一起。她看着自己缠着纱布的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挣扎时抓挠地面的疼痛和…鲜血的粘腻感。

柳昭华…苏晚晴…张柳氏…

那些索命的冤魂似乎暂时被这“血谏祥瑞”的光环挡在了外面。

她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抚上额角厚厚的纱布。那里,是她的伤口,是她的痛苦之源,却也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护身符。

一丝极其微弱、极其扭曲的、近乎疯狂的求生欲望,在她被恐惧和绝望浸透的眼底,如同风中残烛般,艰难地重新点燃。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活下去…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

栖霞院彻底沉寂了。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夜啼,永远消失在深秋的风里。

一盏惨白的灯笼,悄然挂上了院门。

苏晚晴的“死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侯府死寂的水面下,漾开无声的、冰冷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