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相框里的人

沈棠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她砸碎的不仅仅是一只杯子,更像砸碎了某种虚妄的温存幻象。

办公室门外传来几声极其敷衍的敲门声,不等回应,门就被大大咧咧地推开。

“哟,战场打扫完了没?”袁行倚在门框上,穿着松垮灰色连帽卫衣,头发乱得像刚被台风扫过,嘴里叼着半根能量棒。作为事务所的技术核心,他显然是事件中的技术推动者。

他目光精准地扫过茶台的狼藉,重点在那堆价值不菲的瓷片上停留片刻,咂了咂嘴:“啧啧,又报销一只仿成化?老顾,我说咱们事务所光靠‘合理损耗赔偿’这一项,就能实现财务自由了吧?何必天天跟这些男盗女娼、虚情假意的破事死磕?躺平收租它不香吗?”

顾铮没理会他的日常吐槽,将手中的瓷片轻轻放入特制的防割回收盒。他拿起那块素白软布,开始一丝不苟地擦拭茶台表面蜿蜒流淌、己经半凝固的碧绿茶汤。动作平稳、专注,仿佛刚才的惊天动地只是茶台上溅落的一滴水。

袁行熟门熟路地拖过沈棠坐过的客椅,大喇喇地坐下,长腿习惯性地往旁边扶手上一架。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沈大小姐,手劲儿挺足啊。隔着监控都听见那‘砰’的一声脆响,一万六,就这么没了。”他啃完最后一口能量棒,包装纸揉成一团,手腕一抖,精准地投入角落的垃圾桶,“怎么样,顾老师?徐子谦这杯‘软饭’,够不够馊?是不是馊得惊天地泣鬼神?”

顾铮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声音平淡无波:“段位尚可,胃口够大,吃相够脏。”他言简意赅地总结,仿佛在陈述一份实验报告。

“何止是脏,简首是粪坑里泡过的馊!”袁行嗤笑一声,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眼神里带着技术流特有的、对“漏洞”的鄙夷,

“十八个月,七十多个核心文件,这傻叉还真以为他那点‘时间管理大师’的障眼法能瞒过系统日志?后台记录清晰得跟高清似的,时间戳、账号、文件路径,连他拷贝时用的哪个快捷键组合都给你记着!也就沈大小姐被他那副‘上进好青年’的皮囊糊住了眼。”

“信任是最大的漏洞。”顾铮用镊子夹起一片沾着茶渍的锋利瓷片,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他利用的就是这份信任。”

“信任?”袁行夸张地翻了个白眼,“我看是降智光环!还有那‘空壳创意工坊’,啧啧,套了七八层马甲,绕了十几个离岸账户,真当自己是金融魔术师了?资金流向图我昨晚就画出来了,清晰得跟地铁线路图一样,源头就是他徐子谦那个在香港开设的‘小金库’。金额嘛…”他嘿嘿一笑,露出白牙,“够判他个十年八年不带减刑的。用棠韵的钱买棠韵的命,这操作,骚断腿!”

顾铮拉开茶台下那个不起眼的隐藏抽屉,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他没有取出整份文件,只是精准地从中抽出一张打印纸——正是那份股权代持协议的核心扫描页。他将其推到袁行面前的茶台边缘,正好压在一小片水渍上。“胃口匹配野心,可惜智商没跟上。”

袁行扫了一眼,撇撇嘴:“野心配不上他那颗肮脏的心。对了,他那‘情感多线程并行处理技术’呢?监控拍到他和那位‘贵人’姐姐在‘云顶’私房菜馆的包厢,窗帘没拉严实,啧,那耳鬓厮磨的劲儿…还有泳池边那位花臂猛男,捏下巴那动作,基情西射啊!高清素材都打包给沈小姐了?”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讨论一部狗血电视剧。

“发了。”顾铮言简意赅,目光扫过平板电脑暗下去的屏幕,“连同聊天记录的‘精华摘要’。”

“啧啧,三重打击套餐,沈小姐没当场把徐渣男物理超度了,算她涵养好。”袁行摇摇头,随即正色道,“尾巴都扫干净了吧?授权链完整?证据源都做了合规处理?别让这坨垃圾反咬一口说咱们非法获取。”

“全程有沈棠的书面授权和电子公证。”顾铮擦拭着茶台最后一块顽固污渍,动作稳定,“所有信息源,合法商业调查框架内,或来自沈棠主动提供的权限。徐子谦翻不了身。社会性死亡是开胃菜,法律追责是主菜,那杯龙井的‘绿’,权当是餐前开胃酒了。”他放下白布,深色茶台己恢复光洁如镜,只留下几道细微的、无法完全消除的水痕,如同某些刻入木纹的记忆。

“干净。”袁行打了个响指,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表情,“那这位‘棠’总的案子,编号05,算是完美收官?可以准备收钱庆祝了?一万六的杯子,账单记得加急寄出啊顾老板!别心软!”

“棠…”顾铮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微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意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袁行后面关于账单的调侃变得有些模糊。

他的目光越过光洁的茶台,落在办公桌一角。那里立着一个简单的胡桃木相框。相框里,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笑得眉眼弯弯的女孩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女孩的脸庞年轻、明媚,带着不谙世事的纯净,眼神清澈得像山涧溪流。那是顾棠。他的妹妹。

记忆的闸门被“棠”这个字粗暴地撞开,汹涌的、带着消毒水、机油和键盘敲击声的洪流瞬间将他吞没。

* * *

两年前,顾铮还是这座城市颇有名望的心理咨询师。这座小楼还叫“铮心理”,预约排到三个月后。他冷静、精准,擅长剖析人心最幽暗的褶皱,却唯独忽略了身边最温暖的光源。

顾棠刚大学毕业,进入一家以狼性文化著称的4A广告公司“灵犀创意”。她像个小太阳,起初总在电话里、在周末的家庭聚餐上,叽叽喳喳地跟哥哥分享新世界的一切,尤其提到她非常崇拜的前辈——创意副总监李心怡。

“哥,心怡姐真的超厉害!提案气场两米八,客户都被她吃得死死的!关键是对我也特别好,教我写Brief,带我见客户,还请我喝超贵的下午茶呢!”顾棠的眼睛亮得惊人。

顾铮彼时正被一个重度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的复杂移情案例搞得心力交瘁,只是温和地笑笑:“那就好,跟对人很重要。不过职场如战场,保持距离,多留个心眼。”他的叮嘱像例行公事,并未深究那个“心怡姐”眼底可能藏着的算计。

变化悄无声息。顾棠电话里的笑声渐渐稀薄,语气里开始掺杂着自我怀疑的沙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