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府祠堂,香火己断。
数十个灵位,静静地陈列在积了灰的案台上,像是数十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堂前那个唯一的活人。
寒烬没有上香,也没有叩拜。
他只是站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黑袍,比祠堂里的阴影还要深沉。
“我走了。”
他对着满堂灵位,轻声说了三个字。
像是在说给父母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没有承诺,没有期限。
有些路,一旦踏上,便不知归期。
转身,迈步,不曾回头。
祠堂外,石磊早己等候多时。他手中捧着一柄剑,剑鞘古朴,剑身却布满细密的裂纹,像是一张老人的脸。
“少爷。”石磊的声音有些沙哑。
寒烬点了点头,目光越过老仆,望向寒府深处。那里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暮气。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径首走向府门。
石磊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这世上,有一种告别,叫作不必告别。
……
府门外,石磊将那柄旧剑往空中一抛。
长剑迎风而涨,化作三尺门板宽,悬停在半空,剑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少爷,得罪了。”
石磊率先跃上剑身,灵气运转之下,老脸涨得通红,显然有些吃力。
寒烬一步踏出,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剑尖。
他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那柄本就摇摇欲坠的飞剑,竟没有丝毫下沉。
石-磊心中一凛,不敢多问,掐了个剑诀。
“起!”
飞剑颤颤巍巍地离地,朝着城外那座高耸入云的青云主峰,破空而去。
风,在耳边呼啸。
吹得寒烬一头白发,像是冬日里的一场孤绝大雪。
“少爷,如今的宗门,己经不是当年的宗门了。”
石磊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
“自从老宗主……还有您出事之后,宗门里人心就散了。如今,大概能分成三拨人。”
寒烬负手立于剑尖,身形稳如山岳,沉默地听着。
“一拨,是以大长老为首的‘缩头派’。”石磊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那帮老家伙,整日就知道抱着祖宗的规矩不放,说什么封山自保,不问世事。呵呵,这世道,你不去找事,事会来找你。他们那不是自保,是等着被人家温水煮青蛙,煮烂了,煮透了!”
“另一拨,是以二长老为首的‘磕头派’。”
说到这里,石磊像是想起了什么恶心事,往云海下啐了一口。
“那帮软骨头,整天嚷嚷着要依附太一圣地,说什么良禽择木而栖。我呸!那哪是择木,那是给人家当狗!还想把咱们青云剑宗的千年基业,当成投名状,去换几根太一圣地扔出来的骨头!”
飞剑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意,发出一声哀鸣,光芒又黯淡了几分。
石磊稳了稳心神,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悲凉的自嘲。
“最后一拨……就是我们这些不识时务的‘等死派’了。”
“人不多,都是些受过老宗主恩惠的旧部,还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大家伙儿心里都憋着一口气,觉得青云剑宗的剑,还没锈到只能用来砍柴的地步。”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看了一眼寒烬的背影。
“老奴,就是这‘等死派’里,最老的一个。”
寒烬依旧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在那呼啸的罡风中,像是抓住了一缕看不见的东西。
然后,五指缓缓收拢。
“山门,不是用来守的,是用来走的。”
“膝盖,不是用来跪的,是用来站的。”
“剑,也不是用来等的。”
他收回手,声音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是用来杀人的。”
石磊浑身一震,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他突然发现,自家少爷归来之后,说得最多的,不是“恨”,也不是“怨”,而是“债”。
讨债人,回来了。
……
青云剑宗的山门,遥遥在望。
曾经那座横跨百里,由九十九座剑峰拱卫而成的护山大阵,此刻光华内敛,气势衰颓,像是一头沉睡过去,再也醒不来的苍龙。
飞剑落地。
守山的,是两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弟子。
他们的道袍很新,脸上的神情,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麻木。
看到石磊,两人还算恭敬地躬身行礼。
“石执事。”
可当他们的目光,落在一袭旧黑袍、满头白发的寒烬身上时,那份恭敬,便化作了毫不掩饰的疑惑与审视。
一个凡人?
石执事怎么会带一个凡人回山门?
“石执事,这位是?”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的弟子,皱着眉开口问道。
他太年轻了,年轻到不知道一百年前,青云剑宗有过一位何等惊才绝艳的圣子。
也年轻到,不知道那张平静的脸背后,藏着足以让整座东荒都为之颤抖的风雷。
石磊正要开口,将那句憋了一路,也等了一百年的“圣子归来”吼出来。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却从山门之内,懒洋洋地飘了出来。
“哟。”
“这不是咱们那位,在外面逛荡了一百年,连宗门大比都忘了回来的圣子大人吗?”
“怎么,迷路迷到今天,终于想起回家的路了?”
“还是说,在外面讨饭没讨到,还有脸回来,吃宗门的白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