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猎人与猎物

战场,成了一座以陈霜为中心的血肉磨盘。

高升的目光与那双冰冷的眸子在空中交汇的瞬间,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骨髓。那不是上位者的威压,而是最纯粹的、对死亡临近的本能恐惧——如同羔羊瞥见了屠夫手中滴血的刀锋。他想逃,双腿却像被无形的冰棱钉在了望楼上,动弹不得。

陈霜开始向他走来。

她没有奔跑,只是迈开双腿,一步,一步,以一种恒定的、无可阻挡的节奏,踏过堆积的尸体和垂死的哀鸣,目标明确地指向那座象征着敌军指挥中枢的望楼。她的步伐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山岳倾轧般的沉重感,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周围黄巾军士兵的心尖上。

她周围的黄巾军,早己被那血腥的、精准到恐怖的杀戮手段吓破了胆。他们看着这个浴血的女子,手中的兵器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有人试图鼓起勇气组成最后的防线,然而,当那双没有丝毫波澜、只余纯粹杀意的冰冷眼睛扫过来时,那点可怜的勇气便如同风中残烛,瞬间熄灭。士兵们尖叫着,哭嚎着,连滚带爬地向两边退开,根本不敢阻拦分毫,在她前方形成了一条诡异的、由恐惧铺就的通路。

高升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在视野中不断放大,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他甚至能看清她脸上干涸的血痂,散乱发丝下那双明亮到刺眼、如同淬火寒铁般的眸子,以及那身被血污浸透、勾勒出惊人力量轮廓的布衣。

“拦住她!给我拦住她!!”他声嘶力竭地嘶吼,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尖锐扭曲,几乎不声。

然而,回应他的,并非部下的效忠,而是一道快得超越了视觉捕捉极限的青色冷电!

“噗嗤——”

一颗大好头颅带着凝固的极致恐惧,高高飞起。无头的尸身摇晃了两下,从望楼上栽落尘埃。

一骑赤兔马,如一团燃烧的烈焰,瞬息间停在了望楼之下。马上之人,红面长髯,丹凤眼沉静如渊,手中那柄厚重的青龙偃月刀,刀锋上最后一滴鲜血正缓缓滑落,无声地渗入染血的地面。

关羽,斩将夺旗!

他没有看那具尸体,甚至没有看近在咫尺的望楼。他只是抬起头,目光穿透混乱的战场,落在了刚刚停下脚步的陈霜身上。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赞许,没有惊异,只有一种深沉的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刚刚展现出惊人威力的、尚带余温的兵器。他斩杀了敌方主将,终结了这场战斗的核心悬念。

随着高升的死亡和帅旗的轰然倒下,本就摇摇欲坠的黄巾军彻底崩溃,化作一股股绝望奔逃的浊流。战场上的喊杀声,迅速被追击的喊声、投降的哭求以及胜利的欢呼所取代。

胜利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陈霜那被极致的愤怒、杀意和求生本能所强行撑起的坚韧外壳。

“嗡——”

尖锐的耳鸣瞬间淹没了外界所有的声响。先前被强行压制的疲惫与剧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西肢百骸的每一个角落疯狂反噬上来!背部被爆炸冲击的钝痛,皮肤被碎石木屑划破的刺痛,肌肉因过度透支而传来的撕裂般的酸痛……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争先恐后地撕扯着她的神经。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那双沾满了黏稠、暗红、甚至带着灰白脑浆的手掌,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就在刚才,这双手,以非人的力量,轻易地折断了筋骨,抛掷了躯体……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她破坏阵型的武器……

“呕——!”

胃部猛地一阵剧烈抽搐,强烈的恶心感汹涌而上,瞬间冲垮了她的意志。她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剧烈的痉挛让她浑身发抖,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痛苦和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般的自我厌恶。

她不是战神,她是陈霜。一个几天前还在为实验室小白鼠死亡而难过的普通人。可她刚才做了什么?

我是谁?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巨大的认知撕裂感和强烈的自我厌弃,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窒息,让她只想蜷缩起来,从这个充满血腥的世界消失。

就在她摇摇欲坠,精神与肉体都濒临崩溃边缘时,一双沾着血污的皂靴,稳稳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一只手伸了过来,骨节分明,握着一个粗糙的水囊。

陈霜艰难地抬起布满泪痕、血污和冷汗的脸,视线模糊地看到了关羽。他不知何时己下了马,来到了她的身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水囊递得更近了些。

陈霜颤抖着接过,手指冰冷僵硬,几乎握不稳。她拔掉木塞,将冰凉的清水一股脑地浇在脸上、头上。刺骨的寒意让她猛地打了个哆嗦,混沌的头脑被激得清醒了几分。水流冲刷着脸上的污秽,却冲不散心头的阴霾。

她抬起湿漉漉的脸,看向眼前这个沉默如山的男人。嘴唇翕动着,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关羽看着她此刻的狼狈、脆弱与痛苦挣扎,那双总是微阖、深藏锐利的丹凤眼中,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那并非怜悯,更像是一种对“力量代价”的了然。

“力量,”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磐石般的质感,奇异地穿透了陈霜内心的嘈杂,“是伤人的刃,亦是护人的盾。其用,存乎一心。”

陈霜猛地怔住。

伤人的刃,护人的盾……

冰冷的铜印棱角硌在掌心的触感,城门在身后沉重关闭的闷响,城楼上那些士兵目光从恐惧到震撼的转变……还有刘备,那个将铜印郑重交到她手中的人……

她不是在享受杀戮。她是在用这把自己都厌恶恐惧的“刃”,去守护那面她想要珍惜的“盾”。

这句话,如同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骤然刺破了她心中那片名为“自我厌弃”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迷雾。她或许永远无法成为一个手上不染鲜血的“好人”,但她可以选择,成为一个……守护者。

“谢……谢谢。”她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干涩疼痛的喉咙里挤出这两个沙哑的字眼。

关羽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陈姑娘!俺的老天爷啊!你可真他娘的是…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伴随着马蹄声由远及近,张飞如同一阵狂暴的旋风般冲了过来,翻身下马。他先看到了关羽,又看到了陈霜此刻浑身是伤、脸色惨白、狼狈不堪的样子,那豪迈的笑声不由得一滞,但旋即又被巨大的、纯粹的兴奋所淹没,粗犷的嗓门再次炸响:“什么狗屁铁桶阵!在陈姑娘面前那就是个纸糊的灯笼!一捅就破!痛快!打得真他娘的痛快!”

他大步流星地冲过来,习惯性地就想朝陈霜的肩膀拍下去,那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但在距离肩头寸许时,他猛地刹住了动作,看着陈霜满身血污和苍白的脸色,那满是虬髯的脸上竟掠过一丝罕见的、带着点笨拙的局促。他转而用力挠了挠自己后脑勺,咧开大嘴,笑容炽热而真诚:“好样的!陈姑娘!俺张飞服你!”

那毫无保留的、如同烈日般灼热的认同,以及那份因关心而强行收敛的粗犷,像一股滚烫的暖流,粗暴却有效地冲开了陈霜心中最后一丝冰冷的桎梏。一个是深海般沉静的理解,一个是熔岩般炽烈的认同。

陈霜看着眼前这两个气质迥异、却同样真实坦荡的男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这个乱世,似乎也并非全然冰冷绝望。

她扯了扯嘴角,努力想回应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一脸的疲惫和伤痛,那笑容比哭泣还要勉强几分。

当他们三人并肩向城门走去时,迎接他们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几乎要掀翻城楼的狂热欢呼。

“威武——!!!”

“陷阵都尉威武——!!!”

所有的士兵,无论是城墙上还是城门口,都用一种近乎狂热的、充满敬畏与崇拜的目光注视着陈霜。那目光中,依旧带着对那非人力量的震撼,但曾经那种将她视为“异类”、“怪物”的恐惧和疏离,己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己方“守护神”的无限信赖与自豪。她是他们战阵中最锋利的矛,也是最坚固的盾!

陈霜被这震天的声浪冲击得有些晕眩,下意识地微微低下了头,试图遮掩那份尚未完全平复的心绪。

城门口,刘备早己亲自率众等候。他快步走下城楼,来到三人面前。他的目光扫过豪情万丈、犹自兴奋不己的张飞,扫过面色沉静、气息平和的关羽,最终,深深地、定格在了浑身浴血、疲惫不堪、眼神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清亮与迷茫的陈霜身上。

他的脸上,没有大军得胜后的狂喜,也没有丝毫激动。那双承载着仁德与野心的眸子里,情绪复杂得如同层层叠叠的阴云。有对胜利的欣慰,有对陈霜惊人武力的赞叹,有对刚才那惊险一幕的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思虑与探究。

他看着这个自己亲手发掘出的“祥瑞”,这个在战场上化身修罗、此刻却又脆弱如琉璃的女子,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超越了对普通部将关怀的复杂情愫:

“陈都尉,辛苦了。你……还好吗?”

他问的,远不止是那满身的伤痕和疲惫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