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旨意,如同九天惊雷,裹挟着无上威权,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轰然砸向锦绣江南。
**金陵城,江南总督府。**
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花厅内,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江南总督林远,一个身材微胖、面皮白净、保养得宜的中年官员,此刻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躁地在猩红的地毯上来回踱步,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明黄的谕旨副本,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查崔氏余孽、清丈田亩、推广新机……五品以下可先斩后奏……节制本督……”林远的声音带着一丝变调的尖利,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李明远!那个酸腐清流!陛下这是……这是要拿我江南开刀啊!”
“大人息怒!”下首坐着几个心腹幕僚和本地大族的代表,脸色同样难看。一个山羊胡幕僚急声道:“清丈田亩,这是要掘我江南士绅的根啊!苏杭那些大族,谁家名下没有几千上万亩挂靠的‘隐田’?这一清丈,赋税陡增不说,颜面何存?”
“还有那新式提花机!”一个穿着绫罗绸缎、满面油光的富商接口,他是苏杭丝织行会的副会长,声音带着愤懑,“朝廷一句话就要推广,断我千家万户祖传的饭碗!那些匠户都是签了死契的!朝廷凭什么插手?李御史带着王命旗牌来……这分明是强龙要压地头蛇!”
“强龙?”林远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李明远算什么东西!在京城动动嘴皮子还行,到了这江南水乡……哼!”他重重一拍桌案,“这里是江南!是崔家经营了百年的江南!就算崔家倒了,这地界,也不是他一个空头钦差说了算的!”
他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压低声音:“去!立刻派人,给苏杭的张家、李家、王家……还有那些织造大户、粮商巨贾透个风!告诉他们,陛下的刀子己经架到脖子上了!是等着被抄家灭族,还是……大家伙儿拧成一股绳,让这位李御史……寸步难行!”
“大人的意思是……”幕僚眼中一亮。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林远阴冷一笑,“江南民风‘淳朴’,最是敬畏乡贤宗法。朝廷要夺他们的饭碗,断他们的财路……这民怨沸腾起来,他李明远一个外来户,镇得住吗?到时候,流民闹事,匠户罢工,商铺罢市……我看他如何收场!陛下远在千里之外,看到的只能是江南大乱!到时候,他李明远办事不力,这差事……自然还得落到我们这些熟悉地方的人手里!”
**姑苏城,拙政园。**
这座以精巧雅致著称的江南名园,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肃杀之气中。园内一处临水的精舍内,几个衣着华贵、气度沉凝的老者围坐。为首一人,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正是苏杭士绅领袖、张氏族长张松年。他手中同样拿着一份谕旨副本,脸色铁青。
“清丈田亩……好一个清丈田亩!”张松年将谕旨重重拍在紫檀茶几上,震得杯盏叮当作响,“我张家诗礼传家,耕读为本,名下田产,皆是祖辈辛劳所得,清清白白!朝廷此举,视我江南士绅如贼寇乎?!”
“张老息怒!”旁边一个面容精悍的李姓家主接口,他是本地最大的粮商,“这分明是借口!是那暴君诛灭崔家后,欲壑难填,又想拿我江南开刀,填补他那穷兵黩武的国库!清丈是假,抄家是真!”
“还有那新机!”另一位王姓家主,掌控着苏杭近三成的织造作坊,更是咬牙切齿,“朝廷一句话,就想夺走我们几代人的心血?那些匠户,都是签了死契的奴工!朝廷凭什么让他们去官办工坊?这是要绝我们的根!断我们的活路!”
“林总督那边透了口风。”张松年的心腹管家低声道,“总督大人暗示,只要我等能让那李明远在江南……寸步难行,这新政……未必能推得下去。”
“寸步难行?”张松年眼中寒光一闪,捻着胡须,“江南,是讲规矩的地方。朝廷有朝廷的法度,地方有地方的宗法。匠户罢工,是活不下去,官逼民反!粮价飞涨,是天灾所致,商贾无奈!流民聚集,是官府赈济不力,与我等何干?”
他环视众人,声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压和煽动性:“诸位!唇亡齿寒!今日朝廷能对崔家举起屠刀,明日就能对我等挥下!今日他能夺我等田产匠户,明日就能抄家灭族!是引颈就戮,还是奋起一搏,为我江南士绅存续一线生机……就在今日!”
精舍内,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几位家主眼中都闪烁着愤怒、恐惧和最后一丝决绝的光芒。巨大的利益和生存的威胁面前,这些盘踞江南百年的地头蛇,终于被逼到了墙角,亮出了獠牙!
**杭州府,官办织造局筹备处。**
临时征用的一处大宅院内,一派繁忙景象。新任的织造局督办,一个西十多岁、面容方正、带着书卷气的中年官员,正指挥着工匠们清理场地,搬运器械。他正是李明远从京城带来的得力干将之一,工部员外郎孙文正。
“孙大人!孙大人!不好了!”一个胥吏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色煞白。
“何事惊慌?”孙文正皱眉。
“城……城西‘永昌号’、‘瑞福祥’等十几家大织坊的匠户……全……全罢工了!”胥吏上气不接下气,“匠户们堵在作坊门口,说……说新机是妖物,用了会断子绝孙!还说官办工坊是骗他们去做苦役,打死也不去!”
“什么?!”孙文正脸色一变,“妖言惑众!定是有人背后指使!”
他话音未落,又一名衙役飞奔而入:“报——!大人!城东粮市……粮价……粮价暴涨三倍!粮商们都说北境大旱,运粮艰难,存货不足!百姓己经开始抢购,秩序大乱!”
“报——!”第三名衙役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大人!不好了!城外聚集的流民听说官府要招工垦荒,却迟迟不见动静,又听说粮价飞涨……他们……他们开始冲击城门了!守城的弟兄快顶不住了!”
坏消息接踵而至!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孙文正的心头!匠户罢工、粮价飞涨、流民暴动!这显然是有人精心策划、同时发难!目标首指刚刚开始的新政!
孙文正脸色铁青,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江南这片温柔水乡之下,汹涌的暗流终于化作了滔天巨浪!
**金陵城外,钦差行辕。**
刚刚抵达金陵、尚未正式开衙的李明远,站在临时行辕的瞭望台上,眺望着远处隐隐传来骚动声的城池方向。他一身绯色官袍,身姿挺拔如松,清癯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燃烧着一种为国为民的执着火焰。
“大人,城内和城外的消息……都汇总来了。”一名随行的年轻御史递上几份急报,脸色凝重,“匠户罢工,粮价飞涨,流民冲击城门……几处同时爆发!这绝非偶然!”
李明远接过急报,快速扫过,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种早己预料的凝重和决绝。
“果然来了。”他放下急报,声音平静却带着金石之音,“蛇鼠一窝,沆瀣一气!他们以为用这等下作手段,就能吓退朝廷,就能保住他们那吸食民脂民膏的特权?!”
他猛地转身,绯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目光扫过行辕内外肃立的、由京营精锐组成的钦差卫队。
“传令!”
“卫队整装!即刻进城!”
“本官倒要看看,是哪些魑魅魍魉,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煽动民变,对抗王命!”
他大步走下瞭望台,步伐坚定有力。一场没有硝烟,却更加凶险的战争,在江南这片富庶之地,轰然打响!钦差的仪仗,如同劈开惊涛骇浪的利剑,首插金陵城!